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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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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把四凤接到皇甫街,给李得胜说他就这一个妹子,他不能让妹子在外边遭罪。李得胜考虑游击队还没条件带家属,就在偏僻的村子先安置个家吧,便对老 黑说:那给你完个婚?!老黑同意,四凤也同意了,老黑见匡三提了一个瓦罐过来,高兴地在匡三肩上猛击一掌,匡三吓了一跳,瓦罐掉了,浆水菜倒了一地。老黑 提了槍,在村子里寻找他的新房,撬开一户财东家的门,这财东在县城里开有店铺,屋里的摆设新奇,楠木床上有帏帐,被面是印花的,还有搪瓷脸盆和菱花镜。老 黑想着有得胜的话就算成婚了,让四凤也去看了选定的新房,当时就要做夫妻之事,但四凤不让老黑沾身,须得第三天有个仪式。这两天里,老黑在河里洗了澡,用 的是皂角,洗一遍又一遍,一身的肉还是洗不白。匡三在另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发现了藏着的一瓮包谷酒,抬了来,雷布就杀了一富户的猪。杀猪的时候,刀捅进去放了一盆血,已经开始泡在烫水筲里要刮毛呀,猪却跳出筲跑出村子,在跳一个水沟壕时才倒下死的。煮肉是在隔壁院里,煮熟后剔出一笼子骨头,雷布和匡三啃了一堆,也找了两个妇女来陪四凤说话,两个妇女也一人啃了一块骨头。

到了天亮,崖最上面的那石窟有了一片雾,雾里的窟口垂落着一条绳索,崖下的人发现了,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又见最西边的窟口也垂落了一条绳索,有人抓 了绳索往下溜。雷布就打了一槍,绳索断了,那人掉了下来。等到一堆柴草烧过,去看那掉下的人,已经烧成炭块,而同时发现在崖根旁有了血迹,还有一只鞋,但 没死尸,便怀疑是不是最上面的窟里也有人溜下来过,估摸已经逃走。可雷布没把这事告诉李得胜,也没给老黑说,自己倒和几个烧崖的兄弟在火堆里烤土豆吃。

第三天晌午,老黑布置新房,弄来了三十二根蜡烛,二十六盏菜油灯,还有一堆松油节,准备着晚上一齐点亮。四凤坚决反对,只留下一盏菜油灯。院子里,饭菜正做着,桌子已经摆上,三海帮着厨房切完了肉,和一个人把酒瓮里的酒又往小坛子里分装,老听见有咕咕咕的叫声, 出来看时,院墙外的榆树上落着一只猫头鹰,头很大,眼睛黄,站在树桠中一动不动。三海喊了一声:失!没有撵动,把笤帚扔上去,猫头鹰才扑腾腾飞走了。老黑 从隔壁院子过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新衣,有些窄小,进来问:树上有啥哩?三海说:喜鹊。刚才来了一群喜鹊!老黑说:那好嘛!就喊:匡三,匡三,叫队长和 雷布他们,来了咱就开席呀!匡三却钻在楠木床下没吱声。匡三是趁人不留神,早早钻到楠木床下,这是雷布给的点子,要他在老黑和四凤入洞房后突然跳出来吓他 们一跳的。

匡三藏在床下,两个妇女和四凤坐在床上。床上放了一个床凳,四凤坐中间,左边坐的那个妇女用丝线绞拔四凤额头上的茸毛,四凤嫌疼,不让绞拔,那妇女 说:老规矩,结婚都得开脸哩,不开脸好比吃猪肉不褪毛。有多疼?夜里你才知道疼的!右边的妇女给四凤梳头,一直嘟囔着没有桂花油,这头发梳不光,就自己把 唾沫唾在手心了,再往四凤的头发上抹。有两个游击队队员进了屋,分别抱着从别处弄来的两个绣了鸳鸯的枕头,往床上放,一个说:呀,睡觉呀把头脸收拾着干 啥?一个说:你知道啥,睡觉就睡个头脸的。话刚落,咚的一声,屋子里爆炸了。

这爆炸就是从石窟逃走的那户财东去了镇公所,镇公所又报告了县保安团,保安团就扑到皇甫街放了一炮。保安团也就这一门炮,支在街东头的山梁上往街上打,第一炮偏巧钻进新房,打在婚床上。坐在床凳中间的四凤没事,两边的妇女全倒在床上。右边的那个伤在胸脯,一个奶子 的肉翻过来,人是没吭一声就死了。左边的那个伤在小肚子上,喊叫疼,喊叫了十几声也死了。院子里,天上往下掉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胳膊和腿,乱声 喊:保安团来了!李得胜和雷布刚从外边回来走到院子前的巷道,忙领着人就冲上街去。三海在厨房里往两个碗里装麦子包谷,结婚讲究娘家给出嫁女要拿五粮碗放在新房里的,听爹说王世贞当年来他没给四凤拿五粮碗,导致了四凤去了王家又被休了,现在他当哥的一定要给妹子 把五粮碗装好。他去问烧火的人:还缺三样。烧火人说:有白米绿豆和谷子吗?爆炸声一响,放下碗还出来问:咋回事,咋回事?!而老黑那时在茅房里蹲坑,爆炸 中一扇窗子砸在茅房墙上,他一看窗扇是菱花格,认得是新房里的,提着裤子跑过来,见两个小兄弟死在新房门,两个妇女死在床下,四凤还坐在床凳上,像个木 头,而匡三刚从床下爬出来。老黑抱住四凤,说:你死了没?四凤灵醒了,一头倒在老黑怀里,哇的就哭。老黑说:保安团来了,你快躲起来,躲起来!拿了槍也就 往外走。四凤在地上找鞋,怎么也找不着,找着了,又穿成对脚,要和老黑一块走,说:我跟你!我是你的人了,你到哪我到哪!老黑说:危险哩!你跟我?四凤 说:危险哩你娶我?!要死一块死!老黑说:我不死!已经跑到院子里了,回头对匡三说:把你嫂子藏好!

匡三拉着四凤到后院去,后院里有发现藏着土豆的那个地窖,匡三让四凤钻下去,说他会在窖口盖上包谷秆,没人能看得出来。四凤却不愿钻下地窖,说她还 要跟着老黑。匡三说:你先到地窖去,把敌人打退了我们来接你。四凤还是不肯钻下去。匡三说:你不到地窖也行,敌人来了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们在屋里结婚的,你 去把床上的被子枕头拿来扔到地窖。四凤去抱被子枕头往地窖里扔,刚一扔,匡三一拳打在四凤的下巴上,把四凤打晕了,再掀进地窑,盖了窖板,还堆了些谷秆, 说:女人麻烦得很!跳过后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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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到了街上,街上已有了保安团的人,忙闪到一堵矮墙后,就听见喊:那就是老黑!三个保安边开槍边跑了过来。老黑打了一槍,跑在前边的那个倒在地 上,没想后边的一个也倒了,知道打了个穿弹,自个也就张狂了,将一颗子弹在嘴里蘸了唾沫,说:炸你的头!果然最后那个保安还跑着脑袋就炸了。他大声喊:队 长!队长!没见李得胜,连别的游击队的人都没有,另一个巷口却涌出七八个保安,叭叭地一阵乱射。老黑转身就跑,身子像树叶一样,忽地贴在街南房墙上,忽地又贴在街北房墙上,眼看着跑出街了,一颗手榴弹扔过来,竟然在地上又跳着滚,他赶紧跳进一个猪圈里,人还仰八叉躺着,手榴弹就炸了。他睁了睁眼,自己还活着,又在交裆里摸了摸,东西没伤着,骂了声:我你娘!然后出了猪圈,趴下身子爬过街口,再跑到街后河堤上的柳树林子里。柳树林子里藏着十几个游击队的人,正给李得胜包扎手。

李得胜和雷布带人从巷子出来后,很快和从街西头冲来的保安接上火,打了一阵,保安退到那座土地庙,却听见街东边也槍声炒了豆。李得胜说:是县保安团 的还是镇保安队的?雷布说:我看到保安团长了,也看到镇保安队的一个排长,他们可能是一块来的。李得胜说:咱在街的东梁上布了哨,咋就没得知消息?!雷布 就喊:二魁!二魁!二魁是负责布哨的,没人应声,李得胜有些恼火,说:把镜给我!雷布把一个望远镜给了李得胜。这望远镜是上一次伏击县保安团的战利品。李 得胜站在一家柴草棚顶上举了望远镜看,街东头几十个保安也打了过来,他刚说句:把人往后街撤!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穿过了拿望远镜的左手,人就从柴草棚上 掉下来。人当时就昏了。李得胜一昏,众人就慌了,雷布就指挥着把队长背着往后街撤,却见二魁从西头跑了过来,一见李得胜被人背着,以为人死了,哭起来叫: 队长死啦?队长死啦?!他这一哭叫,土地庙那边的保安又往这边打过来。雷布吼道:他只是昏了,你胡哭啥哩?!二魁说:没死就好!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疙瘩血棉 花套子就往李得胜的脸上抹,抹了个红脸。雷布说:快背走,抹啥哩?!二魁说:这避灾哩,避灾哩!原来刚才交火时,二魁打死了一个保安,而十几个保安追过 来,他躲进一个厕所里,厕所里正好有个妇女蹲着,这妇女来了月经,他就要了那染红的棉花套子装在身上,从厕所出来后竟再没见那十几个保安了。雷布一把将二 魁推开,骂道:让你布哨哩,你布的啥哨?把队长往后街撤!大家才钻进一个巷子,街西头街东头的保安合围过来,子弹稠得像蝗虫一样飞。雷布一看情况危急,就 说:撤到后街了,如果还不行,就到河堤柳树林子去!他自己却上了屋顶,顺着屋顶往前街方向一边跑一边打槍,想把敌人引开。跟着他一块上了屋顶的却是二魁, 他让二魁往后街去,二魁说:我布的哨让人家端了,我要跟你!雷布说:你腿那么短能跳低上高,寻死呀?!二魁说:我有血棉花套子哩!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街方向 跑,敌人就追着往上打槍,二魁便被打中了,倒在一家屋脊上,更多的子弹打上去,身子成了马蜂窝。雷布趁机从前街的房顶上跳下来,才独自跑到柳树林子里。

老黑看了李得胜的伤,埋怨雷布:要观察敌情你雷布观察么,你让队长上柴草棚?!雷布说:这镜是配给队长专用的,你不是不知道!老黑把望远镜扔在地 上,拿脚踩扁了。老黑清点人数,竟少了一半,也没见到三海,也没见到匡三和四凤。雷布说他们冲到街上后到处都是敌人,就分了三股往外打,也不知别的人在街 上还是跑出来了。老黑说:我寻去!二返身又跑到街上,在三条巷里来回和敌人周旋,见巷道里有二三十个游击队员的尸体,还是不见三海、匡三和四凤。想着今日 原本是办婚事的,没料到遭了敌人的围剿,听雷布说这里躲在崖上最西边窟里的人溜下崖去给保安团报的信,他知道那户人家的房院,就去房院里点了一把火,等烟 火起来了,跑回到柳树林子。直到天黑,皇甫街上已是火光冲天,知道无法夺回,一伙人才涉水过河,向沟里转移。

匡三离开了院子,手里却没带家伙,扭身回去拿了劈柴的斧头,瞧见一张桌上还有切开的熟猪头肉,拧了一疙瘩吃在嘴里,又把半个猪脸塞在怀里。跑进一个 拐巴子巷,一群保安正围着一座房子,房顶上是七八个游击队的人,那些人没有槍,揭瓦往下砸,子弹一打上去,就趴下看不见了,保安搭梯子往上爬,房顶上的人 又跳出来用刀砍。保安开始点火烧房,屋顶上的便往下跳,一个跌断了腿,被保安围住打死,一个来救时被抓住,手脚绑了扔到火堆去。还有五个跳下来往巷口跑, 跑在最后的一个滑了一跤,被撵上的保安拿刺刀从屁股捅了进去,一时刺刀却拔不出来。匡三忽地扑出去,甩了斧头,斧头扎在那个保安肩上,他就要夺保安的槍。 没想已经跑出的四个人突然一叽咕,过来扭住了匡三,大声喊:不要杀我们,这是小队长,我们捉他给你们!匡三吼了一句:王长理我记着你!一脚踢在那个叫王长 理的裆里,王长理一哎哟,他挣脱开就跑。保安团的人却全开了槍,扭他的那四个人倒在了地上,匡三向一堵墙跳去,那墙一人多高,竟然就跳了过去。跳过去了, 摔在地上,刚要翻起,有人一把拉住他,正是三海。

三海是李得胜雷布往街西头打过去时,他断后,趴在一个碾盘下放槍。他的槍法准,放一槍就把过来的保安打倒一个,打倒了五个,要放第六槍,槍却炸膛 了,只好钻进一个巷子。墙下拉住了匡三,匡三说:我要有槍,就吃不了这亏!三海也不言语,拉着他跑,见一户人家院门掩着就进院,那户主人是个妇女,推着不 让进,三海硬往里进,妇女大声叫喊,匡三去捂嘴,一时又捂不住,对着两个奶包咚咚打了两拳,妇女翻白眼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拖到一边用一卷席盖了,进 屋便往炕洞里钻。匡三钻进去了,三海身骨子大,头进去了肩膀不得进去,看见墙角有一个水瓮,水瓮里只有少半瓮水,顺手将一个雨帽盖在头上蹴进瓮里。保安六 七个进屋搜,没有搜到,出门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水瓮上的雨帽动弹,过来一揭雨帽,把三海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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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再次撤进深山,这次一直撤到最偏僻的黄柏岔村。作者:贾平凹

黄柏岔村只有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两丈高的土院墙,墙上画了石灰白圈防兽。石灰白圈能吓住狼、豺和野猪、牛,却吓不了豹子,村里的鸡和猪常常就没了。 这月的初三夜里,月黑风大,豹子又来了,一头牛就和豹子在村前的路口上搏斗,它们的力气差不多,谁也没战胜谁,都累死了。天明村人去耕地,才发现牛和豹子 都是后腿蹬着,半个身立起来,豹子的前爪抓着牛的肩,牛的头抵着豹子的头,撑在那里像个人字架,用脚一踢,咵嚓倒下去。这牛是姓冉那家的,姓冉的不忍心杀 牛吃肉,挖坑埋了,在院子里剥豹皮,来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人。姓冉的留那人吃了顿饭,还给换了一双龙须草鞋,那人临走时给姓冉的画了一张符,还剪下自己一 撮白胡子,说这一月里村子里还可能有灾难,如果到时候把符和胡子烧灰用水冲服,然后离开村子就能避过。姓冉的初九日是他娘三周年祭日,在坟上烧纸上香哭了一场,又招呼另外两户人家吃喝了一顿,准备着初十离开,初十中午老黑和李得胜他们就来了。

李得胜的手伤,在来黄柏岔村的路上已敷了南瓜瓤。南瓜瓤可以治槍伤,敷上后果然痛止了,肿也往下消,胃却又疼起来。李得胜有老胃病,一直吐酸水,在 皇甫街多喝了酒,再加上不断自责在皇甫街决策失误,使游击队蒙受重大伤亡,胃病又犯了。老黑将几十人分住到三户人家里,让各户给他们先做饭,姓冉的很客 气,就起火烧水,却在水烧开了将符和胡子烧灰让老爹冲水喝,老爹不喝,说他腰疼要走也走不动,姓冉的自己喝了,给老黑说他去地里摘些青辣椒回来炒菜呀,跳 下地塄就逃跑。哨兵发觉后喊起来,屋里跑出来三四个游击队员,把姓冉的压倒,骂道:你是要山下报信啊?!拉回院子。老黑问了情况,骂道:我最恨报信的,拉 出去埋了!姓冉的吓得瘫在地上,稀屎从裤腿里流出来,他爹跪在地上求饶,说他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老黑说:看在你爹的脸上,不埋你。自己却亲自拿了一 把镰,过去把姓冉的一个脚筋挑了。另外两户都乖了,把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拿了出来,说住一天两天行,住十天半月也行。李得胜趴在炕上,用另一只手给他们 写了欠条,说革命成功了,拿这欠条到苏维埃政府兑钱,兑三倍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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