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5)
当我在骡马古道的寺坪镇为人唱陰歌时,那天中午吃完饭,我在集市上转悠,正探头看旁边有人在捏面人,一个挑着缯箩担子的人过来,挑子前头是一垒大大 小小的箩,挑子后是一捆缯箩的竹篾子,我也没在意,还给他让了让道儿,他经过我身边时却踩了一下我的脚,气得我说:把你脚垫疼了吧?!那人低声说:到前边 树下说话。我定眼一看,是雷布。我没敢吱声,先去了前边桥头的树下,后来他来了,我说:你咋还敢乱跑?他说:我是死了没埋的人。我们互问了一些情况,雷布 请求我为三海李得胜老黑唱一回陰歌,说他们死得那样惨,尸体不全,没有入土,现在仍是孤魂野鬼,难道就不能让他们再托生吗?我说凭你这份义气,我就应该唱,但唱陰歌 要在丧事场面上唱,那我该在哪儿为他们唱呀?!雷布就说他要用木头刻出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的头,然后挖个墓一块儿安葬了唱,墓就挖在他老家那儿的竺山那儿 吧。我说要刻也给四凤刻一个头,并应承等他一切都弄好了,到清风驿找德发店的伙计秃子,秃子知道我的行踪会及时通知我的。
但是,雷布再没有找过我,我甚至去了一趟清风驿还问过秃子,秃子也说没见过雷布。而倒是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月明星稀,远近都没了人,我在山坳里 找了四块石头,石头上分别写了三海、李得胜、老黑和四凤的名字,挖坑埋了,然后就坐在那里唱。先唱的是《开四面》,再唱的《敬五方》,开的是东西南北大 门,敬的是金木水火土宝藏,以使亡魂入地府上天堂各路都有迎驾的神灵。再后来唱《悔恨歌》:腊月里来女儿探娘,探了一年都是忙,蒸上十双馍,称上二斤糖,大娃慢慢吃,小娃挎背上,来到爹娘大门上,手扒门框往里望,油漆棺材当堂放,叫了一声爹,哭了一声娘,一年到头想爹娘,爹娘临 了没有看上。唱着唱着,我感觉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来了不吭声的豹子,也来了野猪,蹲在那里不动,还来了长尾巴的狐狸和穿了花衣服的蛇。它们没有伤害我的意 思,我也不停唱,没有逃跑。唱完了,我起身要走,它们也起身各自分散,山坳里就刮开了风,草丛里开着拳大的白花,一瞬间,在风里全飞了,像一群鸽子。
后来,我打听了,那花名字就叫鸽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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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布四人进不了镇公所,就去了镇党部书记的老家程家堡,挖他的祖坟。挖开祖坟,里边盘着一条蛇,坟里有蛇那是预示着后辈人能升官,他们把那蛇斩了, 又把一堆骨殖掏出来用脚踩,还泼了一盆子狗血。至于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打听到住在县城甘露巷,蹲了几天巷口没碰到,四月八日过庙会,她去庙会上买香粉, 雷布走过去叫了声:陆太太。那女的应了一句,还没转过身来,一条麻袋就从头上套下去,被扛着跑了。扛到倒流河边,四个人商量着怎么个处死,那时他们已没有 了几颗子弹,还舍不得用,想拿木棒乱砸还是系一块石头沉到深潭去。却又好奇这女人到底是啥模样,能让王世贞娶了又能让陆掌柜娶?解开了麻袋,一个说:果然 长得好!一个说:脸长得好心肠毒哩!这女人问了是谁,知道来的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就没再求饶,也没哭,说:让我涂脂抹粉了再杀。这话倒提醒了雷布,便哼哼 哼地笑着,拿刀在她脸上写字,鼻梁以上写了个老字,鼻梁以下写了个黑字,脸就皮开肉绽,血水长流,然后拉了另外三人扬长而去。那三人不解,说:不杀她 了?!雷布说:让她去活吧!
报了仇,雷布四人一时不知下来该怎么办,先是决定把槍埋了,改名换姓到大深山给财东家当长工去,但心里总是不甘,闹腾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不再当农民,到头来还是去种庄稼?把槍埋了后又把槍刨出来哭。其中一个就提出既然拿槍拿惯了,也干不了别的活,那索性投 奔周百华去。周百华是岭宁县竹林镇的大财东,仗着其舅是省城西北军的一个旅长,他在家有自己的武装,越发展越大,岭宁县保安团拿他没办法,便默许着他独霸 一方。周百华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势力大后,却兔子不吃窝边草,待家乡人友善,修路筑桥,开设粥棚,还办了学校,免费让学生读书,号称自治。竹林镇家家 户户家里没挂蒋中正的像,贴着他的像。李得胜在多年前,曾去过竹林镇让周百华加入秦岭游击队,甚至提出游击队扩大后,周百华做司令,他做政委。但周百华没 同意。此后他们再没往来,也互不侵犯。当一人提出投奔周百华,另外两人反对,说当年是让周百华参加游击队的,而现在咱去投奔他?!可是,不投奔周百华又难 以生存,他们就没了主意,雷布说: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让天断吧。掏出一枚银元,以正面为去竹林镇,以反面为去当长工,往空中一掷,银元落地是正面。雷布 说:是去竹林镇?一次不算数,咱三掷二胜吧。又掷了一次,是正面,再掷了一次,还是正面。四个人去了竹林镇。
去竹林镇,还不知周百华肯不肯接纳,四个人也做了准备,如果周百华要消灭他们,见机行事,与他拼打。可是,竹林镇的防守把消息通报了周百华,周百华 来见他们时头上缠了一条白纱。雷布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二先生有重孝在身?周百华说:我是给李得胜老黑他们致哀啊!就这一句话,雷布落了泪,把槍交给了 周百华,另外三人也把槍放在桌上。周百华说:当兵的人怎么不随身带槍呢?拿上,都拿上!领了他们就在镇街上转,转到街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个石碑,四四方 方,高达三丈,周百华念碑上的字: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念毕,说:我虽有武装,但我见不得打打杀杀,治镇如治家,仁德为上。你们如肯愿意,就 去经管林场吧。
匡三没有跟随雷布,当后来得知雷布他们挖了姓林的祖坟,毁了王世贞姨太太面容,也去找过雷布,但没有找到,就独自去报复告密的拾粪人和那个儿子当保 安的财东。县党部奖给了拾粪人和财东各十块大洋,财东的儿子领了赏回到了镇保安队,拾粪人背着大洋返回时,在清风驿的二道梁上被一个土匪抢了褡裢,又把他 推到梁下摔死了。匡三没有在拾粪人身上出恶气,便打听到财东家,半夜里翻院墙进去,正好财东的老婆上厕所,一刀捅死在蹲坑里,进了上房,东厢屋炕上睡熟着财东,照着肚子把刀扎下去,竟扎透了,刀一时拔不出来。西厢屋睡的是儿媳,听见动静,端了铁灯台过来问有事吗,匡三夺过灯台就往她头上砸,只一下就砸死了。此后,逃往三台县,恢复了老行当,流浪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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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七月十五日夜里竺山上又落陨石,这一次不是流星雨,是掉下来一块笸篮大的石头,把地砸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人人都说这是天裂了,要出大 事呀,谁也不敢去捡,其实是谁也捡不了。那大坑后来下雨聚水,里边生了龟和蛇,有两户人家的儿媳寻短见,跳进去再没捞出来。到了十月,共产党的二十五军从湖北进入秦岭,计划北上延安,国民党的西北军也就开进秦岭围截追堵,双方展开了长达三年七个月的拉锯战。
二十五军一来,雷布四人便脱离了周百华,又寻找到了匡三和那些失散的同伙,重组秦岭游击队。二十五军曾在十里峡遭西北军堵住了峡的前后口,游击队带 领从一条沟里成功转移,二十五军就给了游击队一批武器。有了这批武器,游击队发展壮大队伍,人数比李得胜时期多了一倍。但是,二十五军在一次战斗中,命令 游击队袭击敌军的后勤车队,游击队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去。后来又让给筹集粮食,明明筹集到了一百石粮,却只给二十五军运去了三十石,其余的七十石藏在一个山 洞,竟然被保安团发现又一把火全烧了。二十五军的首长很生气,派一位姓邓的任游击队政委。姓邓的来后以肃清异己分子名义,处决了八名游击队的人,其中就有 雷布最早带领的那三个人。雷布和姓邓的意见不和,时常争吵。二十五军和西北军又打了一仗,命令游击队去东山垭阻击敌人的增援,敌军来增援的是三个团和两个 县的保安,游击队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撤出了姓邓的等五个人,其余全部战死,包括雷布。匡三是在仗打到第三天早上,雷布让他去二十五军军部送信,等他再返回 东山垭,仗已经结束了。听当地人讲,雷布牺牲在东山垭左边沟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冲的时候中了弹,子弹从身后打的,当时倒下去就死了。匡三大哭了一 场,只得再去了二十五军。在二十五军找到了姓邓的,询问雷布的死为什么是子弹从身后打中的,这子弹是谁打的?姓邓的说,谁打的我怎么说得清,战场上的子弹 长眼睛吗?匡三随后被编入二十五军,第二年部队终于到达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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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正陽镇为秦岭游击队修建了烈士陵园,每一个墓里都埋一个木头刻的人,并写着名字。刻木人时,匡三亲自来指导,因为只有他知道游击队先后有多 少人,每个人又都长着什么模样。那时的匡三已住在州城,州城改为秦岭专署所在地后,他是秦岭军分区司令。整个秦岭市,有两个人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在政府里任事,一个是竹林镇的周百华做了岭宁县的副县长,一个就是涧子寨药铺徐老板做了山陰县副县长,左眼还是瞎的,戴了眼罩,人称独眼县长。
独眼县长活了七十七岁。活着的时候夏天里四个兜的中山装,冬天里还是四个兜的中山装,外面披一件九曲羊羔毛做的黑布大衣,到中小学里去做报告,讲当年秦岭游击队的英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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