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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5)

曾有人看见他站在城关的一个陡坡处,手里掂着一根绳,给拉煤的架子车往上拉坡儿,拉一个坡度给一毛钱;还有人看见他站在游街的队伍里,被警察押着, 脖里挂着一把锯和一个“投机倒把犯”的牌子;九爷的儿媳妇从城里回村串亲戚,也对人说,她碰见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给孩子办户口,见梁五方在铁西街派出所 一个柱上铐着,趿着一双烂鞋,两脚都是冻疮……说得一村人眼漌漌的。

还有人说,梁五方被送去“劳教”了……

有一年,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学校里,伸出手来,说:丢儿,借我五分钱。他知道我是个孤儿,手里没有多 少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我伸手的。当时,我怔了一下,说:五分钱你能干啥?他说:我买两张纸。会还你的。我说:还申诉呢?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铺盖卷,那伸手的动作分明就是一个乞丐。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里已没了当初的暴烈和激动,只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儿亮 着,我甚至在他眼睛里发现了一丝游移。那游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后边,被一层风霜和污垢遮盖着,嘴里念念叨叨的,一脸的茫然。可他还是要申诉的。他是个一条道 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诉了这么多年,他必须申诉下去。不然,他还怎么活?

还有一年,临近国庆的时候,在大队部里,我听见公社书记老曹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老蔡,是老蔡么?蔡国寅,你王八蛋,支书还想不想干了?老姑父说:怎 么了大书记,你不能骂人哪?我……老曹在电话里说:快国庆节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个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赶紧给我弄回来!老姑父说:人在哪儿呢?老曹 说:县收容所。赶紧派人,给我捆回来。我告诉你,看紧了,可别让他到北京去了。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带着两个民兵亲自把他从遣送站里接回来的。回来后,就把他关大队部里,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这次回来,口音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民兵们逗他说:五,又去哪儿日白了?他竟操着普通话说:北京。

尔后,不等人们问他,他就说:你们这些毛孩子,见过啥?我告诉你,知道中南海门朝哪儿么?上过天坛么?去过故宫么?游过什刹海么?知道人民大会堂有几根柱子?天安门有多高?吃过北京的冰棒、喝过北京的酸奶么?

一群民兵围着他,说:说说。说说。

五方说:有烟么?给点根烟。

于是,民兵们赶忙给他敬烟。他看了,说:八分的?不吸。

这时,老姑父走过来,喝道:五方,县里都挂上号了,还不老实?

五方说:老实,我老实。当支书的,给弄支“彩蝶”。

在时光中,一个称呼,就是一个人生命状态。

当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发生变化时,对他的称呼也随之而发生变化。

梁五方在建“龙麒麟”的时候,曾经有过很好的口碑。可后来人们对他的称呼变了。他在全乡、全县似乎都有了些名声,是坏名声。当人们说到他的时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只说那个“流窜犯”或颍桥的那个“流窜犯”,又进京了。

在一级级的政府大院里,人们一提到他就摇头……那时候,梁五方这个名字,只出现在一级级政府的公文里。这时候的梁五方,成了一个“上诉人”。仅一个“上诉人”梁五方,就给邮局增添了多少麻烦啊!

听老姑父讲,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诉材料从不同的邮局、用不同的纸张寄到北京去,尔后又经一级级政府签收盖章后批转回来。有的批着:调查处理。有的批 的是:严加管制。有的写两个字:查办。有的是写一“?”,再划一圆圈。有的仅仅是加盖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释。尔后贴上邮票又重新寄回来……这些材料经过千 里之行,经过一个个办公桌,一个个邮递员的手,最后都一一经公社签收,在公社秘书的办公室里靠墙堆放着。老姑父去公社开会时,公社许秘书曾指着他身后的那 面墙说:老蔡,你看看,一面墙,都是那个“流窜犯”的材料。老姑父还在厕所里见过几页,那也许是许秘书一时找不到手纸,匆忙间撕了两页,擦屁股用。

甚至于在无梁村,也没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们几乎是把他给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尔说到他的时候,人们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来还叫他五方,或 是用较亲近的口气叫他:方。现如今人们一提到他,只取中间一个字:五。人们会用淡淡的、略含贬意的、有几分滑稽的儿化音说:五儿,又窜出去了。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绳子也不仅仅是绳子。那时候,在人们心里,这就是“作奸犯科”的标志,或者说是生活中的“另类”,是让人鄙视的“坏分子”。当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绳子捆着押回来时,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就变了。

再后来,当他一走过小桥,人们就说:五儿回来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时,他仍在上访的路上……家里人等了他三天,实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时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劝过他,说:儿呀,认了吧?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认了吧?可他不听劝。现在,他娘死了,他也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在他娘的坟前发现了一包荷叶包着的肉煎包,还有燃过的三支烟的烟蒂儿,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回来过。偷偷的。

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当人们再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几个人押着他,把他送回村里。可他仍旧象捆着似的,显得很滑稽:他走路两只 胳膊紧贴着身子,头往前探,动作僵硬,身子佝偻,脖子梗着,往前一窜一窜地走,就象根本没有手一样……在小桥上,村里人一看见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着,那笑竟有些贫。

人们说:五儿,回来了。

他叽叽眼,说:回来了。

人们说:还去么?

他回头看看,蛮不在乎地说:去。去。

人们说:五儿,吃上北京烤鸭了?

他说:眼吃。眼吃。

那时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队部门口谈心。老姑父递上烟、递上水,苦口婆心地说:五,你是爷,你是祖宗,咱别再去了吧?你说,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么?去一趟让人捆一回,你脸上好看?再说了,这人世间,谁还不受点委屈?

梁五方说:老蔡,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是为了啥。上头咋也得给个“政策”呀?他要是给我个“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说:现在不讲成份了,你还要啥“政策”?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照你这么说,我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说:那不就一张纸么?

他说:那可不是一张纸,那是“政策”。你得给我落实政策。

最后,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说:五儿,我也干不了几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说咋落实,咱就咋落实,你别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说:你说了不算。

老姑父说:你怎么成“滚刀肉”了?

他说:我就是“滚刀肉”。

这一年,又快到国庆节的时候了,一到国庆临近,就为了这么一个“流窜犯”,一个县的官员都心惊肉跳!县委书记亲自把电话打到了镇上,要求“严防死 守”,千万不能让这个“流窜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时公社已改成了镇,镇上曹书记又打电话把老姑父骂了一顿,说你给我盯紧点,连放屁的时候都要跟着……尔后 曹书记仍不放心,亲自派人把无梁村的干部和梁五方一起“请”到镇上,在镇政府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菜,现场办公。待梁五方酒足饭饱,曹书记说:五儿,还跑不 跑了?

梁五方说:不跑,不跑了。有烟么,吸一棵。

老曹吓唬他说:五儿,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说:不跑。你放心,不跑。

这时,老曹给他点上一支烟,语气缓下来,说:五儿,你那事,该解决解决,最后还是咱这儿解决,你说是不是?

他说:是。我听你的。

老曹说:你那富农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现在成份取消了,不讲成份了,你还闹啥闹?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

老曹说:成份都取消了,又没给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现在就给你平反。这行了吧?

他说:我那三间瓦房呢?我的自行车呢?……

老曹说:房子,房子的事么?这个,这个……好,给你解决。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给他。

老姑父很为难,说:现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挥手,说:退给他,回去就退。至于,漏雨么,修修。镇上给点补助,这总行了吧?我再说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当天晚上,他又跑了。

国庆节那天,国家信访局一个电话打到省里,省里又打到县里,县里打到镇上……一级级的,都愤怒无比:那个“流窜犯”又跑北京上访去了!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不解决?!老曹气坏了,站在镇政府院里卡着腰大骂老姑父:蔡国寅你个王八蛋,我撤你的职!

据说,就为这个“流窜犯”,临近退休的老曹被当众免职了。县里下了决心,派干部专门到北京国家信访局门口去堵他,同时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们才在长城上找到了他。那时,他正坐在八达岭的一个垛口处看风景呢。

夕阳西下,风哨着,一个年轻的副镇长看见他就哭了,说:你,你可真……祸害人哪!

他说:我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怎么了?不能来?

那副镇长说:爷,你真是爷,咱回去吧。

他说:等等,我还没吃饭呢。

那副镇长说:走,先吃饭。先吃饭。

他说:有酒么?二锅头就行,小二两的。

那副镇长说:放心,弄,给你弄。说着,两人架着他的胳膊,搀着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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