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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6)

这一年,他整五十岁。

梁五方的问题是在他五十五岁这一年得到“彻底解决”的。

这时候,他已经在这条上访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了。他一脸的苍桑,背着一个铺盖卷,见人就低头、鞠躬,尔后规规矩矩地往 地上一蹲……不管谁看到他都会顿生怜悯之心。据说,县里一个新任女书记看见他竟然掉了泪,说: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解决。彻底解决。

这个分管信访的女书记姓林,名叫林岚。她调来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诉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着剪发头的女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说话是算数的。这一年的秋天,她亲自带人到无梁村现场办公,解决梁五方的问题来了。

女书记领着县、乡、村三级干部站在无梁村的场院里,让人当众宣布了对他的平反决定(其实他已无“反”可平),推到一切不实之词云云……尔后,又带人来到了梁五方曾经被没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乡下人也都盖了新房。周围一栋一栋的全都是二层、三层的贴了瓷片的楼房,独有他这所破瓦屋夹在一片楼房中间,显得那么破旧、逼仄、凄凉。这所 三间的小瓦屋早年曾经当过生产队的仓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风刮雨蚀,院子里荒草萋萋,一片破败……看了让人心酸。女书记站在院子里,看着梁上的蜘蛛网,良 久,说:王书记,这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能解决,我来解决。

镇上的王书记赶忙说:放心吧,镇上解决,马上解决。

女书记说:好,我给你十天时间,够么?

镇上的王书记说:够。十天之内,完不成任务,你撤我职。

女书记说:那好。尔后转过头,对梁五方说:老人家,房子重新给你盖,照原样盖。你满意么?

梁五方嘴里嘟哝着,喏喏地说:那啥,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啥的……

不等女书记回话,镇上王书记马上说:一并解决,乡里一并解决。

这时候,女书记又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梁五方,说:老人家,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收下吧。

于是,县、乡两级干部也都纷纷掏出钱来,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凑了一千五,全都给了梁五方……

女书记临走时,又反复交待村里,要照顾好老人的生活,村干部们也都满口答应下来。尔后,女书记问:老人家,这样处理,你还满意吧?

梁五方塌蒙着眼,说:满意。满意。

可是,当女书记离开村子时,县信访局长悄悄地走到书记的车前,小声说:林书记,这人可是个“滚刀肉”,你再给镇上交待交待,我怕万一……

女书记说:滚刀肉?不会吧?要相信群众。

县信访局长喏喏地,不再说什么了。

听老姑父说,这一次,梁五方的确在村里安安生生地住了几天。等房子原样盖好后,村里人轮番来看他,有的说:五,听说你这回补了不少钱?闹吧,闹闹也 值!有的说:马庄有一个转业军人,是从城里押送回来的,一家伙补了几十万,户口还转到城里去了……有的说:听说北乡有一主儿,告响了,一家伙补了一屋子 钱。每天醒来光剩数钱了!有的说:五,说说,你补多少钱?一年一万,怕也得几十万吧?!有的还出主意说:五,要是真没给,你得讹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 门口!……

众人都说:对对对,就讹这女的。这女人面善,好说话。

村人们串流不息地来了,又去了。大多是问钱的。他大哥五斗曾让他的一个侄子给他端过两顿饭,在屋里坐了会儿,咳嗽了一阵,叹口气,走了;他二哥五升 也让儿媳妇送了两回饭,接着就试探着问他补了多少钱?说这些年也跟着他背“成份”的害,补了钱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驴粪的事忘记 了)?……梁五方一声不吭。

老姑父也对他说:五儿,你不有手艺么?

他说:手艺?

老姑父说:当年,盖“龙麒麟”,你名头多响呀……这年头多少盖房的?拾起来吧。这年月,有门手艺,比啥都强。

有人见他扫了扫院子,尔后从旧物什里找出一把锯来,试着在一块旧木板上锯了几道,可锯着锯着,手抖,竟然锯歪了……就此,他把锯一丢,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来电话,说怎么搞的?那个流窜犯又到北京上访来了……

据说,县里的女书记听了汇报后,气得直拍桌子:这人怎么这样?太不象话了!当面说的好好的,该解决的都给他解决了,还想怎样?他还要脸不要了?!……良久,她问:这人真是滚刀肉?

县信访局长说:滚刀肉。

女书记说:他精神上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县信访局长迟疑着说:……不象。我已跟他打过多年交道了,是个肉刺儿,不好对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书记摇摇头,深吸了口气,说:不管他,让他告去吧。

可是,国庆节很快又到了。临近国庆前,北京搞社会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来。在县信访局的院子里,信访局长一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 说:五儿,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呢!你说说,你一个农民,书记现场办公,亲自出面给你解决问题……你还想咋?你他妈是人么?还有点人性么?你他妈红口白牙答应 的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绳!

梁五方在地上蹲着,象是聋了一样,任你说任你骂,一声不吭。

信访局长怒不可遏,指着他说:你说,你还想要啥?自行车、缝纫机……啥没给你?你给我说个道道儿?!

梁五方蹲在那里,等信访局长脾气发完了,就势往铺盖卷上一坐,耷蒙着眼,喏喏地说:……那啥,我媳妇呢?

信访局长愣了一下,问:说啥?他说啥?

接他回来的副镇长说:他说,他媳妇跑了……得给他找回来。

信访局长说:他他他,媳妇在哪儿呢?

副镇长说:打电话问了,早跟人结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访局长跳起双脚,破口大骂:啊呸,日他妈,老子不干了!

梁五方却不紧不慢地说:局长,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别急嘛,别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

年轻的副镇长气乎乎地,嘴里嘟哝说:就他,一路上,太爷一样,还要酒喝呢。

梁五方说:哎呀,一个大镇长,就二两酒,小二两。也值当说?

此后,梁五方就成了一个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处流浪。偶尔,也找我借过几回钱,不多。

他还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访队伍里,他成了一个老上访户。在省、地、县三级信访部门都混成了一张“熟脸”。政府部门的人一看见他,就说:五,又来了? 他说:我又没有个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给我安个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来了。永不再来。再来我是孙子,你吐我一脸唾沫。

听老姑父说,房子退给他以后,他曾经偷偷地去看过李月仙。李月仙后来嫁到了孙刘赵村一户姓孙的人家,现在已儿孙满堂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装成一个 瞎子,拄着一根竹杆,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门前,低着头,喏喏地说:这位大姐,盛两口吧?李月仙头发白了,眼也花了,两人面对面,竟没有认出 他来。只是看他可怜,就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块馍。可是,当李月仙转过身,他突然说:大姐,门楼不低呀。我给你看个相,后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 说:你咋知道?等着。你等着。给我算算。可是,当她让儿子拿着两个馍、端着一碗水从屋里走出来时,那要饭的却不见了。李月仙的儿子回头说:妈,人呢?李月 仙赶忙从屋里追出来,愣愣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刚刚还在呢,这人?……突然,她象是有了什么感应,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这主儿,你等 等?……远远的,只见那草帽在街角处一闪,又不见了。

听说,后来李月仙也托人打听过他。两人本是要见个面的,原是经李月仙娘家哥约在镇上的那家包子铺里。可三十多年了,镇上的包子铺早已拆掉了,连当年 风光无限的“龙麒麟”都已扒掉,冲成了一条柏油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泪。再后来不知怎的被孙家的人听说了,孙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齐给李月仙跪下,一 声声叫娘、叫奶奶……并且放出话来:他只要敢来,打断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罢。

那一年,当我在北京火车站碰上他的时候,他已穿得比较整齐了。手里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单,还戴着一顶蓝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串来串去,看见单个的女士,就凑上去,追着人家小声说:算命么?那女士是个穿西装裙的白领,人长得很漂亮,这白领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说:不算。他就一直追 着人家的屁股说: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顺……那女的站住了,说: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顺?他说:你面相里带着呢。算算吧?那女人说:看你那穷酸 样?我说过了,不算。你别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这让人苦笑不得。命运如此多舛的一个人,他还给人算命呢。当时,我曾经暗暗笑他。那会儿我想,命相这东西,在大学里我倒是看过几本书。就人的八字而 言,很难框定一个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命运却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机遇和努力,很 难一概而论。如果他真的会算,就该给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当我看见他拦住人算命的时候……可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 的,还算是长辈,我不好也装作不认识。何况,时光已把他熬成了一个小老头?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讪讪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说:爷们,我这儿有条儿,老蔡 的。于是,我笑了,请他吃了顿饭,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说,老姑父成了一棵树。这是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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