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7)
这天,当他喝了两小瓶二锅头之后,话就稠了。他眯细着眼,贴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诉我说: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听么?……他得意地说,不瞒你,就凭着这个“秘密”,他一连诈了蔡思凡三次。
我给你说过,老姑父的三女儿原名蔡苇香,有了钱当了老板之后就改名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现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县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 办公地点。一天傍晚,梁五方在县城一个新建的思凡小区里找到了蔡思凡。他戴着一顶草帽,看见蔡总从一栋小楼里走出来,就迎上说:香,小香。我这儿有个条 儿,老蔡写的。蔡思凡最不喜欢人们提过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的、的”地往前走。他马上改口说:蔡总,不认识了,我是你方叔啊,我这儿有你爸写的 “条儿”……蔡思凡这才停下来,说:哟,五叔啊,我还当谁呢?我爸给你写条儿了?他说:是。你爸早几年写的。他的字,你总认得吧?不料,蔡思凡接过那张 “白条儿”,看都没看,“呸”地朝上边吐了一口唾沫,随手往地上一扔,说:他写个“白条儿”,你就来找我?我不认!
梁五方没办法了,就追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可不是吓你,我看你脸上有煞气呀。蔡思凡说:是么?……蔡思凡最早是从“脚屋”里走出来的, 什么人没见过?接着,她说:五叔,缺钱花了吧?他说:不不。我是看你有灾。应在一棵树上。我来给你说个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说:五叔,我忙,就不陪 你了。这五百块钱你拿着,下不为例。说完,从包里抽出五百块钱,放在他手里。坐上车,扬长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号,蔡总蔡思凡的办公室里,梁五方骗过了保安,又进来了。蔡思凡一见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五叔,又来了?他说:蔡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可不是吓你……蔡思凡拦住话头,说:五叔,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说:信,我信。那棵石榴长得 很好,就是有邪气。蔡思凡望着他,摇了摇头,说:我还没见过象你这样的……他说:闺女,说实话,手头有点紧。借俩花花。到时候政府赔了钱,我一准还你。蔡 思凡说:多少?他说:我不多借,万儿八千就行。蔡思凡说:你把我当银行了?他说:蔡总,这对你还不是九牛一毛?我会还你的。那费(封口费)你不都“费”了 么?买个心静。蔡思凡说:那是谣言,你也信。他说:我知道是谣言。你说,一棵石榴,咋会有血气呢?是吧。谣言。回头我画道符,给老蔡上柱香,不让他缠 你……
在饭桌上,梁五方告诉我,正是这句话,把蔡思凡吓住了,给了他一千块钱。临出门时,他又勾回头说:我这道符,保你三个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告诉我说,你别看她口气大,心里怵着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个家俱批发市场上,蔡总蔡思凡正张罗着给新开张的家俱店剪彩呢,梁五方又来了。这次,没等他开口说话,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 说:五叔,来了。走走,到我办公室去……说着,一把把他拉进了楼上的办公室。尔后关上门对他说:五叔,我这会忙,你稍等片刻,行么?他说:你忙。你忙。你 这大门朝向不对呀,这叫凶杀聚会……蔡思凡说:你先喝点水,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关上门“的、的”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刻钟,门开了,蔡思凡领着三个派出所的民警走进来。蔡思凡说:刘所长,就是他。于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铐,厉声说:站起来!蔡五方丫一下就 站起来了,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手,规规矩矩地让人用手铐铐上,这才说:政府,我,我犯啥错了?派出所长说:你涉嫌敲诈,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边走边说: 香,乡里乡亲的,你咋这样呢?我手里有你爸的“条儿”。
蔡总说:哼,我看你是吃顺嘴了!
三天后,蔡思凡大约有些不落忍,毕竟是乡亲,再说……于是,她给派出所长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梁五方给放了。尔后,她又给镇长打了电话(现在的老板跟政府官员都熟),让镇上的人把梁五方从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没过几天,梁五方又找来了。他仍是戴着一顶草帽,背着铺盖卷,两只眼珠往白处翻着,往蔡思凡的门前一蹲,伸出两只手,说:蔡总,你有钱有势,还把我铐起来吧。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蔡思凡说:你进来吧。
等蔡思凡把他让进门后,就那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身后站着四条汉子,个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头,膀大腰圆的。
一刻钟后,梁五方自己背上铺盖卷走了。据他自己说,他走的有些慌张,出门拌了一跤,差点把门牙磕掉!他背着铺盖卷直接去了信访局。进门就喘着粗气说:我还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这话有些突兀,说得信访局长一怔。
梁五方低声告诉我说:丢,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从河里漂上来,或是让车撞死在路上……那一准是蔡总害的。
我有些吃惊,说:蔡苇香?
他说:就她。现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赖种。
我说:你怕了?
他喘着气说:你不知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气。她会杀人的,她真敢……
我问:到底怎么了?
他说: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雾,那黑刺一亮一亮,就象是蚂蚁窝。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杀的……丢儿,你要信哪。
小时候,在村里,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我说:一个村的,不会吧?
他说:你想啊,她娘俩,咋对老蔡的,这村里人都知道……
我问:那棵石榴在哪儿呢?
他说:我会找到的。找到我告诉你。尔后他又说:爷们,再给点“信息费”吧。这秘密,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后来,他突然又很认真地说:丢,你这么有钱,逛过按摩店么?就那个,那啥……
我惊讶地望着他,说:你逛过?
他说:不中了。春才下河坡。蛋了。
在我们的家乡,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语,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领悟的土话。春才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现在仍然活着),这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在把他的生殖器割了。这个具有悲剧性的人生故事,却在我们的家乡产生了一种带有喜剧意味的荒诞。后 来引申为:完结,完蛋、彻底的……意思。这句歇后语人们通常是笑着说的,只要有人说“春才下河坡”……那么,下边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这就表明一个人、或是 一件事的彻底失败。
这也是我们家乡人的最大优点:那就是用戏谑的口吻,微笑着面对失败。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梁五方的结局也是颇具喜剧色彩的。
在颍河镇,梁五方做为一个“专业上访户”,是极为出名的。三十八年来,如果把他走过的路略微统计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计算,他至少也绕地球 七、八圈了!这个数据本是可以进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如此“伟大的行程”,在当地政府的官员的眼里,却是一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当地政府的官员们一提到他, 就连连摇头,说:他要是有一点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别是最近几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写不成了,上访的时候也不再提那么多的要求了。他说: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个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 把他的女人给找回来,给他安一个家。可是,偏偏这件事是政府无法解决的。早年改嫁到孙刘赵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儿孙满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 跟他过日子了。所以,无论是县里、还是镇上,都不敢答应他。只有任他继续上访。
可是,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县里的官员们还是有些紧张,生怕他在北京那边闹出什么影响来。于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抚他。如今的梁五方年岁大 了,腿脚也不是那么灵便了,上下车都要人扶着。每每,县里和镇上的官员把他从北京接回来,给他几个钱,送到村里,好言好语地对他说:老人家,这几天,就这 几天,可不能出门了!他很配合,说:放心吧。北京这几天人多,查的严,咱不去。见他态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镇长说:老头,二锅头给你买了十瓶,小二两 的,够用吧?他说:够,够了。就是蛋疼。副镇长笑了,说:想那事了?他摇摇头说:春才下河坡……就此,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
等过了节,再出去的时候,他拄着一根棍,甚至还专门到县信访局弯一下,报告说:我去了啊。这时候,反而没人理他了。他挨着办公室的门,一个个进,进去就说:我去了。我可去了。还是没人理。他很沮丧。
据说,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流逛,他拄着一根棍,一边上访,一边也靠卖嘴挣些小钱。有时他拦路给人算卦,挣点卦资什么的。有时他也会装瞎子,翻着白眼,伸手跟人要钱……一年下来,也该个吃喝。
有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着根棍在街上走,身后喇叭响了,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梁五方回头一看,是县里那位女书记的车,他竟然记住 了她的车号。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女书记在车里坐着,抬头一看是他,脸色立时就变了,十分生气。这时,坐在前边的司机拉开车 门,说:王八蛋,这是讹人呢!林书记,我叫人把他弄走。女书记看一街两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围观的人。沉默了片刻,说:算了。把他扶过来。等秘书把他扶到车 上,梁五方嘻皮着脸说:老天爷,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书记的车,值了,我这一辈子值了……看女书记一脸严肃,他心里还是有些怵,叹一声,喏喏地说:我要 是不犯事,闺女也有你这么大了……女书记扭过脸望着他,久久,说:老人家,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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