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有时候,我会试着想骆驼站在十八层大楼上往下跳时的感觉……他都想了些什么?我无法想象。骆驼是那么骄傲的—个人,怎么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骆驼是吃 过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只胳膊,可他活得很坚韧。每每他用一只手开车的时候,也是他最放松、最自豪的时候。最近几年,他的爱好也变了。他喜欢好车,接连换 了好几辆。骆驼最后买的那部车,是意大利产的兰博基尼,价值四百八十七万!可他一次也没坐过,至今还在车库里停放着……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难都是不困 难。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必是拿下!
可他为什么非要跳下去呢?他摆平了那么多事情。这一次,他怎么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时,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他呢。死,对他来说,是完结。可我呢,路还要走下去,还有可能面临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绪一直是飘忽不定的。
还有的时候,我还会想起童年的那些时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闪现。每每,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听见有人在喊:孩儿,回来吧。孩儿,回来吧。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就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是一丝儿 一丝儿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雨丝儿。当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那雨一针一针地把你罩着,久了 会有一点痒,真的,落在脸上的时候,有一点点湿意,凉意,很孩子气的痒意。而后,它一点点透,那湿气慢慢地浸润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时候,当你站在屋 檐下的时候,回过身,你会发现,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丝才开始斜了,丝丝亮着。
我怀念瓦檐儿上的滴水。雨后初停,瓦檐儿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还是密的连珠儿,而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 一点点浓。当它滴下来的时候,在房前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坑。把地上的黄土砸成一个个正圆的沙窝状,那小圆坑一个一个地在房檐下排列着,先是“奔 儿、奔儿”的,而后是“叭”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
我怀念家乡夜半的狗咬声。我甚至怀念走夜路时的恐惧。在无边的黑夜里,夜气是流动着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别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身后也是无边的黑暗,那黑织得很密,浓得化不开,看不到方向,没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你有一点点怕,越走越害怕,或许远处 有一两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听见了狗咬声,一通狗咬。那声音并不暴烈,只是连声、断句、热烈,还有亲人般的温馨。在黑暗中,听到狗咬声, 脚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松下来,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灯,那狗咬处就是你的灯。也仿佛在给你打招呼,说:孩儿,到家了。
我怀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声或是问候语,那咳嗽声就是远远的一声招呼,就是一份保险和身份证明,也可说是一种尊严,或许还夹杂着对小辈人的关照 呢。在夜色里,那问候也极简短:——谁?——璁。——咋?——耶。短的、远远的、以声辨人,简单、直白、毫无修饰,声来声去,这里边却藏着亲情,藏着世 故,藏着几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怀念蛐蛐的叫声。每当夜静的时候,蛐蛐就来给你说话了,一声长一声短儿,永远是那种不离不弃的态度,永远是那种不高不低的聒语。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当你心里有了什么淤积的时候,你叹它也叹,你喃它也喃,就伴着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声了。
我怀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卧着,一盏风灯,两只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宁人。我甚至怀念牛粪的气味。黄昏时分,在氤氲着炊烟的黄昏,牛粪的气味 和着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荡着,烟烟的,呛呛的,泛着一丝丝日子的腥臭和草香,还有嚼过后老牛反刍的那种发酵过的气味,臭臭的,有一种续命的腥香……它游走 在一堵一堵的矮墙后边,温霞霞的,那是一种混杂着各种青色植物的气场。在这样的气场里,你会自如、自贱、心态低低的,也不为什么,就安详得多,淡然得多, 偶然,你抬起头,就会听到老牛哞的一声,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怀念冬日里失落在黄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里,那蹄印冻在了黄土路上,像一个一个透明的砚台,拾不起来的砚台。偶尔,砚台里也会有墨,那 是老牛奋力踏出来的泥,蘸着一点黑湿。夏日里,那又像是一只只土做的月饼,一凹一凹的月饼,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来。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 了,碎了,那是儿时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后,可以再现的东西。
我怀念静静的场院和一个一个的谷草垛。在汪着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怀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许是圆垛,也许是方垛。那时候,天上一个月亮,灿 灿地,就照着你,仿佛是为你一个人而亮。你托着下巴,会静静地想一些什么,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想……多好。偶尔,你会钻进谷草垛里,扒一个热窝儿,或是 在垛里挖一条长窖儿,再掏一个台儿,藏几颗红柿,等着红柿变软的时候,把自己藏起来,偷着吃。更有一些时候,外边下雨的时候,你会睡在里边,枕着一捆谷 草,抱着一捆谷草,把自已睡成一捆谷草。
我怀念钉在黄泥墙上的木橛儿。那木橛儿楔在墒上,经汗手摩挲出来的、在岁月里已发腥发黑发亮的那种。上边挂有套牲口用的皮绳、皮搭儿、牛笼嘴;挂有 夏日才用的镰刀、桑叉、锄头、草帽;挂有红红的辣椒串、黄黄的玉米串和风干后发黑了的红薯叶;上边挂有落满灰尘的小孩儿风帽和大人遗忘了的旧烟袋……如果 墙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儿的旁边还塞着一团儿一团儿的女人的头发(那是等着换针用的),或许是一包遗忘很久了的、纸已发黄了的菜籽或老鼠药什么的。那是一 种敢于遗忘的陈旧,是挂出来的、晒在太阳下的日子。
我怀念那种简易的、有着四条木腿儿的小凳。那小凳到处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谁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谁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时常被人掂来掂 去,从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后再掂回来,一个个凳面都是黑的,发乌。夏日里,有苍蝇落在上边;冬日里,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并没人在意。当你坐在上 面的时候,就觉得很稳、踏实。那姿态也是最低的。当你坐上去的时候,没有人来推际,也没人想取而代之。
我怀念门搭儿的声音。夜里,你从外边回来,或是从屋子里走出去,门搭儿会响一声,那声音咣的一响,荡出去又荡回来,钝钝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声回应,或是问询。这时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头,那门搭儿仍在晃悠着,甩甩的,和日子一样……碎屑,安然。
我甚至于怀念家乡那种有风的日子。黄风,刮起来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锅里扣着,闷闷地走,嘴里、眼里都有土气,你弯着腰,嘴里呸着,就见远远的,风 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树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荡荡的,帅帅的,像是扯起了一面黄旗。当你从玉米田里钻出头,当你从风里走出来,当风停了的时候,你突然会 觉得,天宽地阔,焐出来的汗立时就干了,那远去的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你是想跟风走的。此时此刻,你会想,要是能跟着风走,多好。
可当我醒来时,四顾茫茫,满脸都是泪水。我只好对自己说:家里没人了。真的,没有一个亲人了。
可我知道,我身后有人。
后来,不断地有人问我:你身后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说:有人。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喊小玛莎过来。跟玛莎在一起,心里就安静些。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不用说话。她也是人,一个小人儿。
小玛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让我握着,总是给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两只眼睛大大的,就那么望着你,一处一处指:鼻子在这儿;嘴,嘴在这儿。偶尔,她说:你看见了么?灯里有刺。她说:水里电有刺。她说:远了,花嗒嗒的……我问:近了呢?她说: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话,象声、准确、很有味道。但静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后来,小玛莎出院了。她还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长大些,才会来做手术……玛莎走后,我闷了很长一段日子。那一阵,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就愿意—个人默默地坐着。古人有句话叫:慎独。我不慎,是心里独。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突然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说:叫叔叔。
一个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灵,还以为是小玛莎又回来了呢。
我回过头来,看见了卫丽丽,臂上戴有黑纱的卫丽丽。卫丽丽整个瘦下来了,瘦得有些变形了,脸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围汪着一圈黑,还有皱纹。女人一 旦有了皱纹,就显得特别憔悴。看来,骆驼跳楼,给她的打击太大了!还有公司里的事,检察院的人在查账。可她居然挺过来了。她手里牵着—个七岁的孩子,那是 骆驼的儿子。
我出车祸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卫丽丽还是来了。她是第一个来看望我的。她身后不远处站着公司的司机,司机手里捧着鲜花,还有礼物。
卫丽丽说:你手机关了。我到处打听你的情况。刚刚才知道,你出了车祸。
看着卫丽丽,我心里一酸,说:人,送走了?
卫丽丽默默地点点头,说: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说:老人,都还好?
卫丽丽说:还好。
我喃喃地说:我本想送他一程,却出了事……入土为安吧。
卫丽丽说:在国栋心里,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着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着.百感交集……
卫丽丽站在那里,瘦削、单薄,一手牵着个孩子。让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说:你可要挺住啊。
这时,卫丽丽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什么疑问。我也坦白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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