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2)
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和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年轻女子。只见她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旁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她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若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来,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她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闰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她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 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鞒洞落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 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吧?" 那女子说:" 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 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 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她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
安公子在帘缝儿里边被她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巴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
走了一回,又到窗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掂掇道:" 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 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 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一子 吧。她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 想到这里,心里就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 等我把门关上,难道她还叫开门进来不成?" 说着,咔哒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推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 不好,她准是笑我呢。不要理她;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 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 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曾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一交一 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公子见了,闹了个" 点手唤罗成" ,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着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 要茶壶啊,你老?" 公子说:" 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 跑堂儿的赔笑说道:" 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么样子,说:" 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得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说:咱们这儿头把一交一 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她呵!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个吧?"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著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 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 跑堂儿的道:" 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吧。" 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 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 那跑堂儿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 我的大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虽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刷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郅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 店里的拿开水来。" 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 你别走,我同你商量。" 那跑堂儿的说:" 又是甚么?" 公子道:" 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
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 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 倒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直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看吧,你老破多少钱吧?" 公子说:" 要几百就给他几百。" 跑堂儿的摇头说:" 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 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采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 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 流干楮' ,' 玉干楮' ,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 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
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 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吧。" 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两个更夫,一个生得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
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 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 又悄说道:" 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 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 这得先问它一问。" 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哎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 你搁着吧!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 说着,便去取镢头。李四说:" 喂!
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两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
这一阵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一衣 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 你们这是作甚么呀?" 跑堂儿的接口说道:" 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 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得这等马仰人翻的呀?" 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 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弄得动它吗?
打量玩儿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来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她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 你们两个闪开。" 李四说:" 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 那女子更不答言,她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跟上,周围的土儿就搭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嗖的一声的,也有惜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 这才是劲头儿呢!" 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 我的佛爷老子!" 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独有安公子看得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关门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她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会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它不转,她轻轻松松的就把它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 引水人墙" 、" 开门揖盗" 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提,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 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 得了。" 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 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 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 有劳,就放在屋里吧。" 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了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她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道:" 可怎么好?怕她进来,她进来了;盼她出去,她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 尊客,请屋里坐。" 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和她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她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 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她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怎般怎般,她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 这正是:也知蕙兰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从下回书交代。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