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2)
姑娘只说:" 我这头天天篦梳,娘没瞧见?我换了衣裳才几天儿,都不用了。"舅太太道:" 姑娘说什么话?这安佛可得洁净些儿,也除去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给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来一一试妥当了。
到了圆坟这日,安太太和媳妇也一早过来帮着料理一切。
完毕以后,正谈明日的事,忽见晋升匆匆跑过来回道:" 舅太太家打发车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 舅太太满脸惊慌道:" 甚么事呀?" 晋升回道:"一奴一才问过来人,他说不知道甚么,只说那两房的爷们说的,务必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 安太太也慌了说:" 到底是怎么事?" 舅太太道:" 大也不过那几个侄儿们不安静,家里没个正经人儿,我须得走一趟;只是偏碰在今日,那里这么巧呢?" 姑娘先说道:" 娘有事只管去罢,这里的事都妥当了,况且还有伯母妈妈在这里,难道还丢了我不成。" 安太太道:" 你说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这里陪着你罢!" 舅太太觉得去住两难,便说:" 也罢,我且回去,明日早晚必得赶回来。" 说着,忙忙的换了两件衣服,又包了个包袱,雇齐了车,忙忙的去了。这里舅太太走后,便留下张金凤给姑娘作伴。吃过饭后,点上灯来;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寝。
次日,安太太才一交一 五鼓早坐了车,灯烛辉煌的来请姑娘进庙。恰好姑娘梳洗完毕,安太太便催她吃些东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过那边去侍候,又留人在这边照看东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车,张太太母女也上了车随着,出了一陽一宅大门,一路奔向那座庄园后门而来。姑娘在车里借着灯光,看那座门时,却原来是座极宽大的车门;那车一直拉进门去,门里两旁,也有几家人家,窗户里都透着灯光,却是闭着门户。
走了不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对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庙;东首便是一座小庙的样子。车到门前站住,安太太说:" 到了。" 姑娘隔着车上玻璃一看,只见那座小庙,约莫是五间;中间庙门,却不是山门样子,起着个鞍子似的门楼儿,好象个禅院光景;门前灯笼,照得如同白昼。拿车的小厮们卸了车,车夫便把骡子拉开。安太太和姑娘下来,等张太太母女到了,便道:" 姑娘先走。" 姑娘笑道:" 到了这里,可没我先走的礼了。" 正互相退让着,安老爷同了张亲家,从二门里迎出来说:" 姑娘不用让了。随着我先到各处瞧瞧,等到屋里再说。" 说着,自己便在前引导,前头两个小厮,打了一对漆纱风灯,又是那个女人拿着手照灯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随着安老爷穿过那座大门。两旁一看,都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着灯光,都象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对着大门,便是一座小小的门楼;迎门曲尺板墙上,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鲜红的四个斗方,上写着" 登欢喜地" 四个大字;正中屏风不开,西首隔着一道板墙;从东首转进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间正房,东西六闻厢房。顺着正房两边,两个随墙角门进去,一边两间耳房;正院里墁着十字甬路,四角还有新种的四棵小松树。
姑娘看了这地方真个收拾得干净严谨,心下甚喜。安老爷便指点给她道:"姑娘你看,这正面是个正房,东厢房算个客房,西厢房便是你的座落,其余作个下房;这一边还有个夹道儿,通着后院。姑娘你看我给你安的这个家,可还合宜?" 姑娘叹道:" 还要怎么,只是伯父太费心了!" 说着,又回头四围一看,见各屋里都点着灯,只有那三间正殿是黑洞洞的,房门紧闭着。因问道:" 怎的这正殿上,倒不点个灯儿?" 安老爷道:" 我那天不告诉你的,是卯时安位,此时佛像还在我家前厅上供着,等到吉时安位,再开这门不迟。此时开着,防着大家出来进去的不洁净。" 姑娘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位伯父想得到家,说得有理,便请大家西厢房坐。安老爷和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和姑娘谦让,便先进了屋子。
姑娘随众进来一看,只见那屋子南北两间,都是靠窗大炕;北间隔成一个里间,南间顺炕安着一个矮排插儿;里外间炕上,摆着坐褥炕案儿;地下有几件粗木油漆桌凳,略无陈设;只有那里间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又摆着一架小自鸣钟,四壁糊饰得簇新,也无多贴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挂着一张条扇,一幅双红珠笺的对联。正在看着,仆妇们端上茶来。姑娘忙道:" 给我。" 自己接过茶,一盏一盏的给大家送过茶。到了张姑娘跟前,她道:" 姊姊怎么也和我闹起这个礼儿来了?" 何姑娘道:" 甚么话呢?这就算我的家了嘛!" 张姑娘道:" 就算姊姊的家,可也只好就这一遭儿罢,往后却使不得。" 说着大家归座。安老爷和张老爷便在迎门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张太太在南间挨炕陪下;姑娘便拉了张姑娘,坐在靠炕凳儿上相陪。这才扭转头来,留心看那挂的字画,只见那幅对联写的是: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这两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说道:" 我原为找这么个地方儿,近着父母的坟茔,图个清净。谁倒是信这些因啊果啊、色呀空的葫芦提呢?" 看了对联,一面又看那张画儿,只见上面画一池清水,周围画着金银嵌宝栏杆,池里栽着三枝莲花,那两枝却是并蒂的。姑娘看了,不解这画儿是怎生个故事,又见上面横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姑娘可认不清楚了,不免问道:" 伯父,这幅画儿是个甚么典故?" 安老爷见问,心里说道:" 这可叫作菡萏双开并蒂花!我此时先不告诉你呢!" 因笑道:" 姑娘你不见那上面四个字,写的是' 七宝莲池' ,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 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离苦恼的一个慈悲源头。" 姑娘听了,也不求甚解,但点点头。张老爷见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来道:" 这会子没我的事,我过那边儿帮他们归着归着东西去,早些儿弄完了,好让戴奶奶他们早些过来。" 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安太太和姑娘又谈了一会闲话,东方就渐渐发白起来。
安老爷看了看钟已经一交一 寅正二刻,说:" 叫个人来。" 一时戴勤、华忠两个进来。老爷吩咐道:" 天也快亮了。你们把那正房的门开开,再打扫一遍。" 二人领命出去。
安太太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净了手。这个当儿,安老爷出去,不知到那里走了一趟,回来道:" 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罢。" 说着,大家出了西厢房,天已黎明,姑娘这才看出这所房子,一切砖瓦木料,油漆灿烂,一色簇新,原来竟是新盖的。心里益发过意不去,便同大众顺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阶。
进门一看,见那屋里通连三间,正中靠北墙,安着一张大供案,案上先设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细作的大木龛,龛里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 ;顺着供案左右,八字儿斜设两张小案;因佛像还不曾请来,那供桌便在东西两角放着。正中当地又设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毡子。地下靠东西山墙,一顺摆着八张椅子,正中地下铺着地毯拜垫。
姑娘自来也不曾见过进庙安佛是怎么一个规矩,只说是找个庙,好看守着父母的坟住着,我干我的去就是了。那知安老爷这等大铺排起来,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该是作怎个仪式,更不好一桩桩烦琐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正在心里踌躇,只见张进宝喘吁吁的跑来禀道:"回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一邓一 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老爷和姑奶奶,也同着来了。" 当下但见安老爷、安太太,乐得笑逐颜开。安老爷先问:" 老爷在那里呢?快请!" 张进宝回道:" 方才一邓一 九太爷到了门口儿,先问何大老爷和何太太安了葬不曾,一奴一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了葬,姑娘今日都请过这边儿来了。一邓一 九太爷听了,就说:' 我可误了。' 因问一奴一才,何大老爷的茔地在那边。一奴一才指引明白。一邓一 九太爷说:' 等我到何老爷坟上磕过头,还到安大老爷那边行礼,待行完了礼再过来。'"安老爷听了,便连忙要赶过去。张进宝道:" 老爷此时就过去也来不及了,一奴一才已经叫人过去回明张亲家老爷,又请我们大爷过去了。" 安老爷道:" 既如此,叫人看着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 因向太太说道:" 这老年兄去年临别之前,曾说等姑娘满孝,他一定进京来看姑娘,我只道他不过那样说说,不想竟真来了。" 太太道:" 这老人家眼看九十岁了,实在可难为人家。大概他们姑爷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这年纪,才跟了来的。" 读者,难道这一邓一 九公是安老爷飞符召将的抓了来的不成?不然,怎生来得这样巧?原来他前几天早来了。那褚大娘子还带着她那个孩儿。依一邓一 九公定要在西山找个下处住下,他借此要逛宝珠洞,登秘魔崖,赡礼天下大师塔,还要看看红叶;但安老爷再三不肯让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儿住下,一邓一 九公和褚一官便在公子的书房下榻。他已经和安老爷逛了个不耐烦,醉了个不耐烦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听见师傅来了,更惊喜悲欢,感激叹赏,凑在一处。
一时便有人回张亲家老爷陪了一邓一 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听得,连忙迎了出去。
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张家母女,迎到院里。隔着一道二门,早听得一邓一 九公在外面连说带笑的嚷道:" 老弟,老弟,久违,久违,你可想坏了愚兄了。" 也听得老爷在那里和他见礼,说道:" 我箅定了老哥哥必来,只是今日怎得来得这般早?" 一邓一 九公道:" 说也话长,等咱们慢慢的谈。" 说着,已进二门,大家迎着一见。
只见那老头儿,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脚下登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儿绛色库绸羔皮儿缺襟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膘的,里外发烧马褂儿,胸前绕挂着一盘金线菩提的念珠儿,又一个汉玉圈儿,拴着个三寸来长玳瑁须梳儿。那种羊帽四两重的红缨子上头,戴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顶儿。
褚一官也衣冠齐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爷这局面地方来,也戴上了个金顶儿;却是那年黄河开口子,地方捐赈,一邓一 九公给他上了三百银子议叙的个八品顶戴。
一邓一 九公进来匆匆的见过安太太、张太太、张姑娘,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问好,说道:" 姑娘,咱们爷儿俩别了整一年了。
师傅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 说着,从腰里扯下条儿手巾来,擦了擦眼睛,又细看了一看姑娘说:" 好,脸面儿胖胖。" 姑娘也谢他前番的费心,此番的来意。
说着,褚大娘子已到门下车,戴姑娘那边完了事,也跟过来,便搀了褚大娘子进来;后面还有跟来的两三个婆儿。慢说褚大娘子此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连她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蓝宫绸的夹袄,扎幅绸衫裤儿,换双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和她作了个久别乍会的样子。褚大娘子见过了众人,连忙过来见姑娘,见她头上略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宝,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儿,套着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出落得面如秋月,体似春风,配着她那柳叶眉儿,杏子眼儿,玉柱般鼻子儿,樱桃般口儿;再加上鬓角边那两点朱砂痣和腮颊上那两点酒窝儿,益发显得红白鲜明,香甜美满。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说:" 这那里还是一年头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子呢?" 她二人被此福了一福,一时情性相感,不觉拉住手都落了几点泪。姑娘哽噎道:" 我只道你临别的时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见不着你呢!"褚大娘子道:" 我今日大远的来,可就是为赔这个不是来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许哭。" 安老爷道:" 请进屋里坐下谈罢。" 说着,便往正屋里让。
大家进了门,分了个男东女西,一邓一 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便在东边一带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便在西边一带椅子上坐了。
安太太也叫张金凤搬了个座儿坐下。不必讲,自然有一番装烟倒茶。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