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2)
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孙:" 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 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 是".乌大人见他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道:" 难道你没得信么?" 他这才问老师说:" 门生没得什么信?" 乌大人道:" 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 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蹦,要不是气门挡住,险些儿不曾嘣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只象在悦来店时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 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 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渡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一精一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但听老师向他说道:" 龙媒,昔人曾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趟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虽然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 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 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 乌大人道:" 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忙站起来说道:" 这实在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 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 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来,只好看机会吧!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 说着,便叫:" 来个人儿呀!" 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 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问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结拴好了,拿出来吧!" 那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 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 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只见他老师那里除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
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一交一 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一交一 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
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
一路回到下处,便忙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亲知老爷。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进去,磕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你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一温一 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 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降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 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热起来。
读者,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可上那处,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错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
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读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和舅太太带了两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公子一个的跟班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 一奴一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 一奴一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吓得扔下牌,啊了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 嗳!这是怎么?" 金、玉姐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 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 舅太太道:" 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 安太太这才想起来道:" 哎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他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 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噎起来。金、玉姐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 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着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什么说的呀!" 她只管是这等劝着,她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安太大这才详细的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候老爷,大爷还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
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 快去吧!" 并说:" 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姐妹两个依然过上房来。安太太见她姐妹,一个哭得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又不禁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 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什么呢?" 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吁一口气说道:" 嗳!大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一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吧!" 你听他这么话,头一句就是' 那可断断使不得!' 他说:' 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 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什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什么原故呢?一则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一奴一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两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 说着又哭。
招得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 你们娘儿倒不是这么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两个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不料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姐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她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有一桩说不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 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张姑娘道:" 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 何小姐听她这话说得有理,一时找不出话来驳她,急得肚子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
只见她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 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 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她,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 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读者,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 嫁而后养" 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 ,说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两媳妇一时都有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两人,也有这么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紧儿了,才说出来的。" 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两妈妈说:" 这个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 当下便要叫了来发作她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她两个得不是,忙说:" 她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
我和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
就吵吵。索性儿过些日子再说吧!谁知这个月,两人又都……" 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她两个,又嘱咐说:" 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一胡一 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和她两个说道:" 怪事,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得这个分儿上呢?" 安太太也说道:" 两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么?" 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皱,就说:" 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吗?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捺在口外去,可一交一 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么?"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 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两媳妇儿。" 金、玉姐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见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 喂!姑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着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 她婆媳一想,这话果然是不错,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 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怎么着,我和姑太太倒个头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 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呢?" 舅太太道:" 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 安太太见她一副正经的面孔,便问:" 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 舅太太道:" 可是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
讲到我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安太太见她这等关切,说:" 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 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两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
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 妹妹,你这是怎么着呢?" 她也哭了。
读者,你看这安太太这一拜,叫着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人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省亲就答报得来的。
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她姑嫂两个,一齐归座,安太太的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又自言自语的说道:" 这还不妥当。" 因和舅太太道:" 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心了;讲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着想法好呢?" 舅太太问道:" 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 安太太道:" 类如他们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什么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的。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场,好极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他贴身儿的事,两媳妇现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一个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被被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么疼他,这也是惊动得舅母的?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妈妈跟在屋子里服侍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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