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6)
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姐妹带过来,谒老爷、太太。只见她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缂丝氅衣儿,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又带着绣成对儿的荷包、鬓钗、手钏铿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和老爷说道:" 老爷瞧,她打扮起来,也还象样儿呀!" 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姐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 公公白瞧她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 偏遇着他这样的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一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 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
这黑白分明上,却是淆混不得。" 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座。金、玉姐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 孩儿啁!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吧!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 说着,便叫:" 喜儿呢?" 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 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要个人儿拨弄着使。你照护了她一场,就叫她跟了你吧!" 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涨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怎得修成一人 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太太因游脸赔笑,望着老爷说:" 难道老爷就不给人家点儿甚么吗?" 老爷说:" 有,在那里,吾夫子有云:" 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 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礼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她了。我如今看她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她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 因和她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 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她作珍姑娘。
这句话一传了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上来,给老爷太太大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 请见见珍姑娘。" 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叫她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她姑姑,却又不敢和她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大家没见她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她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
这一见不知她又大到什么分上儿去呢?那知她不然,人家照旧是个婶子长,大姐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热和气。到了两个妈妈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矮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妈妈奶奶,妈妈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姐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她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 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 张太太也说:" 二位姑奶奶罢呀!只望她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和她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几。" 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玩笑话儿来,便说:" 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性等过了今日,再叫她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她家去受头去吧!" 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妈妈来,招着她;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她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就张罗她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金、玉姐妹又叫她见见老爷、太太再走,她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泡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头,簇拥着她望东院而去。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她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巳就白头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她点头咂嘴儿说道:" 喷喷!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珍姑娘磕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她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她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看,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认家还有过节儿的。
只见她来到外间儿,在她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细柳儿两个叫了声:" 好姑娘,给我找两托盘儿来呢!" 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她拿了两匣屉儿来。她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 这是一奴一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 金、玉姐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万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鞋儿鞋和一双鱼白漂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彩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JL的汉装小鞋儿,和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绦色满填带子,夔龙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一只,这件活计,大约是她特为东屋里大一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儿。此外还有一件挑一胡一 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荷包,却是一对几分在两盘儿摆着。
当下就把她姐妹两个乐得笑嘻嘻的说道:" 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件事呢!" 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和张姑娘笑道:" 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儿她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什么功夫给你我作些这针线?" 她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 这点儿糙活计,实在算不得个甚么!一奴一才想着二位奶奶待一奴一才这样恩典,一奴一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一奴一才呢!也省得一奴一才自己折了福去。" 读者,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人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又会得罪了人?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她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她是什么功夫作的?便说她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她心里是从什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会送到上头了?其理却不难解。只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它呢!
金、玉姐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 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 的一温一 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么一个俏丫头,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白;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闽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姐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戌,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一騷一,就眼前这个黑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掉不了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巳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子上公钱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月,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巳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着:" 你就去吧!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 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一精一打彩,告辞而去。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 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 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
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
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
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 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 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 他便道:" 不要了!" 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 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 他说:" 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老爷便问道:" 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 他又道:" 上山东。" 老爷问:" 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 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 又是甚么信?" 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 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 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于上写道是:" 伴瓣室主人密启" ,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 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 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 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 陆学机" 三个字。老爷这才明白了,说:" 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 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 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
" 这话又从何说起?" 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 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 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公荣;所喜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发下,先祈密之,此启。
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和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 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 何小姐插嘴道:" 听着象是放了山东学台了。" 安太太道:" 这么着吧!老爷简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吧!" 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巳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一胡一 子,望着太太说道:" 太太,信乎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呕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她被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 算了吧!我的叔叔,你饶了我吧!要这么呕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这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呕出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 儿啊,你说说吧!你可千万别象你们老人家那么呕人。" 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舅母、岳母和金、玉姐妹说道:" 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安太太又问他说:" 那信里还有句什么空啊空啊的,那是什么话呀!" 公子再没想他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 那便是提的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点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才一时都满脸堆笑起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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