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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5)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象说的是:" 这个人,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人,带去服侍自己呢?" 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 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太太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来了,便说道:" 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怎先闹这些累赘。" 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 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呀!" 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 这话更谬,然则' 以父母一之 心为心' 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安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

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的了,说道:" 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啊,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吧!" 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说:" 不用说了,快给你老爷、太太磕头吧!" 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罗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 这便才是。" 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 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她一拜么?" 太太说:" 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 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道,遂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甸甸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 长姐儿呢?" 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

长姐儿在她那间房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捆丝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跷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屋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回西飞了去了。她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啐了一口,说子:" 瞎叫的是你妈的甚么呢!" 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她额脑盖儿上,吓得她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 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留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和大爷生气。

大爷直撅撅的跪着,给老爷磕头赔不是呢!" 她听了这活,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迭连声儿的说:" 老爷叫。" 她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她的心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听得老爷叫她,一面唠叨说:" 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什么呢?" 一面便硬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走到上屋,她见舅太太和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

几个大小丫头,也一溜儿伺侍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她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她说:" 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 听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 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一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一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思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和儿媳不同,我自有家法!" 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怡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她听,只见她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格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 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象样儿了!" 金、玉姐妹素日本就待她最好,此刻见是她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两人只围着她,悄悄儿的劝她,说:" 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什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什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 她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无耐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她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的只哭。

读者,你道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风的;有的讲究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她妈给她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她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她还要跟了当女童儿去的个人呢?要据她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女龙媒给她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她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她那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她果然是鼻子底下还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她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她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她何。

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呢?这个情理,又在哪里呢?噫嘻!原来她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得哭起来?读者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 感激涕零" 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她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怕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就因着自告奋勇求个恩典,说一奴一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闽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着这个缺,正是她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那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么?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她就呜儿鸣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一团一 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她,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她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她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她这样,当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 呔!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 她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 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 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儿。' 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再找这么个雪白粉一嫩的大河鸭子去!"她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 求老爷先别生气,容一奴一才慢慢儿的回答。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一奴一才想想,老爷施的这事,什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思,一奴一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一奴一才吧,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一奴一才就委屈,又敢说什么!" 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她说:" 然则你哭着何来呢?" 她被老爷这一问,越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只偷眼瞧瞧太太,瞧了半日,这才抽抽噎噬的说道:" 一奴一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什么,一奴一才怪舍不得一奴一才太太。" 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她心里早打算到这个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费了会子干急。

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

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点头,望着太太说道:" 照这等看起来,她这副眼沮,竟是从天性中来呢!倒也难得!" 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舍不得太太" ,早巳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抹鼻子。见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 甚么天性啊?竟是她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一騷一搅呢!" 因此望着她说:" 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着,是她娘的什么呢!" 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她重新哭起来。

你道她这一哭,又为什么?原来她心里正想到,二位大一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管是这么赏了,我的话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她,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她才知道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

金、玉姐妹两个见了满心喜欢,便叫她站起来,带她给老爷、太太磕了头。

她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趴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汰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 喂!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甚么相干儿呀?" 她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 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 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她这个头,磕得一点儿不迷头,想她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械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主意呢!安太太见她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她给公子磕头。

她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一来心里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些儿贤贤易色,满面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她此时也不等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一奶奶磕头。她姐妹两个受完了,就各人各拉着她一只手,说道:" 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 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她去吧!"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 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到底也让我给她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照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 无奈老爷此时只说:" 这个丫头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 太太急得设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她挤到下屋里去,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 这么着吧,叫她先跟了我去吧!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性都一交一 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 因指着何小姐笑道:" 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 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她道:" 走哇!跟了我去。" 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 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 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 ,这话再不错。" 她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广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

〗稹⒂窠忝米源幽侨仗矫髌牌趴谄??螅?抵性绨阉?夷俏恍氯艘挥ψ靶碌亩?靼焱祝蝗缃窦?鲁闪耍?兄斜惆颜饣盎亓似牌牛?迅霭蔡??值乃档溃? 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只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读者,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然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真汗,可不枉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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