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病房(2)
我能说什么?当你肚子上的三个切口才刚刚拆线又得重新切开,当那可怕的引流管又要再次从你的腹腔穿进穿出,当你也许又要面对半夜用一顿狂喘将你惊醒的病友,我能说什么?
只有接受。我并发了严重的腹腔脓肿,也许是上一次手术没完全将炎性物质清除,也许是术后没有照顾好自己,我认为,责任各半。
手术完成了。这一次,是两条引流管分别穿进我的左右腹,以让那些“坏东西”一点点引流到挂在外面的袋子里。更难堪的是,由于术后无法自主排尿,所以还多了条导尿管,再加上输液管,我看上去真是恐怖极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感到无助——不是对不幸的遭遇,而是对肉体完全无能为力。它软绵绵地平摊着,沉重又了无生气。大量的抗生素使本 就虚弱的肠胃彻底失去了抵抗力,无论任何东西,一吞下去就马上呕出。呕吐又导致腹部痉挛,痉挛之下,引流管便东一下西一下地戳顶内脏……还有背、肩、腰、 腿,几十个小时的一动不动使它们即便什么也没做就已酸胀到极点。事实上,就算有力气我也不敢轻易动,因为只要稍动一下,与身体相连的各种管子就会让我付出 倒吸冷气的代价。
在那可怕的日子里,我只绞尽脑汁想一件事:要怎样才能使身体向左或向右侧起一点?哪怕只一厘米。要怎样做胃的痉挛才能稍微缓解一下?哪 怕只半小时。但那可耻的身体已全然背叛了“我”。它任性又敏感地源源不断地向“我”传递着每一点或狂暴或细微的痛楚,绝不谎报、绝无遗漏。
记得一天,弗洛刚将一勺汤送进我嘴里,几乎就在同时,汤跟胃液便一股脑地喷射出去,引流管则趁机毫无怜悯地在腹腔一阵乱顶。那真是永生难忘的一次翻江倒海,汗水湿透衣裳,床单污秽,鼻涕泪水横流。不仅五脏六腑,甚至灵魂似乎都全被掏空。
我气喘吁吁、死气沉沉地半靠在爱人怀里,然后,我哭了——那是这辈子第一次,因为肉体的痛苦而哭泣。
煎熬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动不动地聆听钟点滴答好几小时,可以将墙上的每一条细微褶皱铭记于心。
白天,我总是请求护士尽可能拉开窗帘,窗外那片树林和林中掩映的教堂,是恒久不变的风景。那个小教堂,数十年前,曾为一位女婴——弗洛的母亲——进行洗礼。多年以后,一个男婴诞生了——弗洛,也在那里受洗。
这世间,生命与生命,究竟有多少神秘的关联啊。
每天,我就那样凝望着,从黎明到天黑。这种咫尺天涯的渴望真令人伤感。我无法越过那条与医院相隔的小溪,无法走到溪边的草地,我甚至无法趴到窗棂上,哪怕只多靠近它们一寸。
偶尔,在林间小道上,会有跑步或是牵着狗散步的人,以前我永不可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对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身影生出刻骨铭心的羡慕和 疑问:他怎么竟能走得那么稳?她怎么竟能那样轻松就做到下蹲?他们居然能够一边听耳机还一边骑车?还有他、她……我惊奇又失落地注视着,窗外每点生命的律 动都在内心造成冲击。也正是在那时,我发现,一个协调的步伐、一次随意的伸展、一个轻轻的跳跃,竟都焕发出无与伦比、令人神往的自由的美丽。也正是那时, 我才彻底领悟,那些年来,父亲是以怎样一种令人痛彻心扉的惊人意志,才可能度过那漫长而灰暗的每分每秒……不要轻言什么无谓生死——若你还不曾真正地站在 死亡边缘,不曾亲历不仅摧残肉体也摧残意志的痛苦。
但最终我还是重新站了起来。
窗台、卫生间、开水房、半条走廊、整条走廊……那些日子,我像个稚嫩的婴孩,像个蹒跚的老人,一步步、一米米、一天天,颤抖、晃荡着行进。
一天,我终于站在了朝思暮想的小溪边,再后来,抵达了那所小教堂……我懂得了,每次迈步、每点攀爬、每次跳跃,都是生命的恩宠与幸运。
C
那天,当我捂着肚子进入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淡蓝色罩裙。它挂在墙边的衣架上,可爱的卡通图案给清冷的空间带来一片惊讶。罩裙之下,是一双同样卡通的拖鞋,短短的、胖胖的,我想这新室友该是个孩子。
但这推断仅持续了两秒——室友不仅不是孩子,而且是个祖母甚至是曾祖母。
没错。她就是那件卡通罩裙和卡通拖鞋的主人——一位90岁的老太太。
我搞不清她为什么住院,因为她牙齿好胃口棒,一头银丝下脸蛋红扑扑的,动作不快但轻巧,而且不用吃药也不需打针。除非耳聋也是德国人的住院标准。
她好奇又充满同情地看着我这位捂着肚子的室友,而当护士扎紧我的血管并拿出注射器时,她悄悄地、悄悄地捂上了眼睛。
我记得那双遍布皱纹的眼,流出无尽纯真。
当我醒来,她便试图上前交谈,哪怕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轻柔地说、认真地比画,见我实在不懂,她便礼貌地退回到自己床上,笑着打开电视机——她只看卡通片和与动物有关的节目。
那时候,我唯一自由而笨拙的左手经常碰落床头柜上的东西,她总是及时过来小心地帮忙捡拾起:橘子、梳子、卷筒纸……有一次,我什么也没碰到,可她依然过来小心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她捡起的竟是花瓣!那花是弗洛带来的,每天一小枝,来自前往医院的路上。
她小心地将花瓣捧在掌心,仔细观看,然后轻轻放到桌子上。见我笑了,她苍老又光洁的脸庞一片流光溢彩。
这个奇特的老人,她的年纪是那么老,可给人感觉仿佛她才刚到这个世界,仿佛每样东西都是这世界的第一片新叶。
下午3点左右,她通常会陷入两三个小时的睡眠,然后就再也不睡了。很多次半夜醒来,都见她要不坐在床上以耳语般的声音说着什么,要不就是趴在窗棂上看天上的星星。
起先我认为她是自言自语,但渐渐地,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她的语调、表情,还是那颤悠移动的身影,无一不是在对话,而且这对话的对象只能是孩子,或是小动物。
这都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这样的情景不但没带来任何不快和恐惧,恰恰相反,我竟莫名地感到甜蜜和安详。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从没在任何一个成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场”。这气场是如此自然、清新又明媚,它彻底颠覆了这死气沉沉的病室,它使你完全撇下理性的分析和判断,它像空 气、像呼吸一样轻盈流转,你置身其中却又浑然不觉。
她已90岁,夜已深,可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活脱脱就是个小姑娘——一个正与满天可爱的精灵对话、玩耍,快乐得要飞起来的小姑娘。
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别的语言形容。
只有灵魂的纯度达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人才可能如此。
出院那天,一位年约40岁,看起来极有耐心的男人过来接她。他微笑地给她换上另一件卡通罩裙,微笑地聆听她不时发出的惊喜细语。
“我奶奶说,你的床尾有一只小蜻蜓,请你好好照顾它。”出门前,男子笑着对我说。他似乎早已习惯面对人们的惊讶,亦习惯用充满善意的眼神迅速抚平人们的惊讶。
老奶奶走了,神奇魔法师走了。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谁比她更快乐。
D
又一位病友到来。
她年约50岁,清瘦、短发,一副很大的近视眼镜几乎挡掉半张脸,素雅合身的运动服使她看上去轻盈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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