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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3)

两骑马一圈,缓缓进人街心,那中年剑土抬头看看镇外耸立的“天下第一关”的影子,感叹一声,道:“唉!我奔走一生,足迹踏遍大一江一 南北,唯一的憾事,便是没有出过关,想不到为了恩师的事,今天倒遂了平生心愿,只是壮士一去,不知还能回来不能?”

少年忙道:“辛叔叔,你怎会生出这种颓废的念头呢?关外沃野千顷,遍地高梁,虽然风物有些不同中原,还不一样炎皇子孙,你瞧战儿不是生长关外,却到中原来了吗?”

中年剑士笑道:“常言道‘一出山海关,行人泪涟涟’,多少人少小出关,老大不回,终身做了异城之鬼,叔叔老了,怎比得你们年轻人?”

少年抗声道:“不!叔叔今年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怎说得上‘老’字呢?”

中年剑士叹道:“世道坎坷,英雄迟暮,战几,这些事,你目下自然还体会不出,就拿你梅公公来说吧,当年七妙威绝人寰,名扬宇内,谁又料得他老人家会……。”

说到这里,那中年剑士忍不住喟叹一声,眼中已热泪盈眶。

少年忙道:“梅公公虽然不幸归天,已算得天年长寿,辛叔叔,你也别太为了这件事难过才好。”

中年剑士苦笑一声,瞥了那少年一眼,道:“叔叔仗剑江湖,锄恶行道,但连授艺思师尚且无法保全,自觉对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已有厌倦之心,只等这次复仇之事一了,寻到平儿,便决心和你婶婶归隐田园,将来武林正义,就全在你们年轻人肩上说着,已到一家酒楼门前,两人各自落马,随意选了一张桌子坐下。

那少年总觉心中似有许多未尽之言,几次要想开口,但见了辛叔叔满脸凝重之色,低头喝着闷酒,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他们跋涉千里,寻枯木黄木报仇,理应壮怀激烈.豪气干云的去才对,如今怎会这般暮气消沉起来。

这时候,酒客不多,靠左临窗一张桌上,坐着一个三旬左右的壮汉,忽然用拳击桌,高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伙计,再来三斤酒,反正是不复还了,干脆一醉吧!”

那少年和中年剑土悚然而不惊,端详那人,见他风衣裘帽,满面风霜,竟似从关外来的模样,少年忍不住,向那人拱手问道:“见台豪饮悲歌,必有伤心之事,倘不嫌冒昧,何不请来同席一叙?”

那人睁目打量了少年一眼,冷冷道:“你是谁?难道你还能助我一臂一力吗?”

少年笑道:“在下高战,亦是关外生长,彼此既属乡亲,兄台有甚疑难之事,在下倒愿略尽棉力。”

那人爽然笑道:“这么说,不是外人,正该亲近!”提着酒壶走了过来。

高战让坐问道:“看兄台也是武林中人,敢问贵姓?”

那人道:“在下姓林,草字继皋。”

高战道:“林兄为了何事人关?怎的又这般痛饮悲歌,颓丧如此。”

林继皋长叹一声,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在下此次进关,乃为了一件大事,明知九死一生,但碍在父仇师命,只好勉力以赴。唉!一进山海关,叫人泪不干,关内人把出关当作苦事,咱们关外之人,又何尝不视人关为畏途,高老弟,你说这话可对?”

高战见林继皋言谈豪爽,不禁好奇之念顿起,忙问:“林兄如不以我等初一交一 ,不知能不能将那疑难的事,说出来让咱们听听?”

林继皋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道:“不瞒二位说,在下此次奉命人关,乃是要向一位鼎鼎有名的人寻仇!”

中年剑士和高战齐都一惊,不约而同问道:“林兄那仇家是谁?”

林继皋一掌拍在桌子上,桌面登时留下一个半寸光景的手印,含愤道:“说起此人,天下无人不知,他便是当今扬名天下,被武林中人尊为泰山北斗的梅香神剑辛捷!”

那中年剑士一听这话,脸色立时大变,耸然动容问道:“据闻辛捷足迹从未出关,不知林兄怎会和他结仇?”

林继皋轻叹一声道:“这话说来甚长,二位如不嫌唠叨,在下就详细奉告吧!”说着,一仰脖子,将手中一壶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那中年剑士和高战互望一眼,彼此都面带惊诧,静听那林继皋如何说法。

林继皋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二位要问此事,你们可曾听说过昔年武林之中有句谚语,说是‘关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剑,海内尊七妙,世外有三仙’这句话儿?”

中年剑士连连点头,道:“这话早有耳闻,但九豪已灭,河洛一剑也含冤堕死天绅瀑下,近日七妙神君也已仙逝,但不知这些词句又与林兄和辛捷成仇有什么关连?”

林继皋切齿作声,眼中热泪滚滚,恨恨说道:“二位这就不知道了,在下先父,便是当年关中九豪之一,集庆城外一战,先父命丧辛捷那厮之手,那时在下年岁尚幼,武学未成,父仇虽痛,却无力报复,幸得一位父执将我携走关外,苦学十年,自要寻那辛捷了结当年血债。”

中年剑士听到这儿,脸上一阵一抽一动,默然垂首不语,高战却冷冷说道:“林兄令尊,敢情便是九家中的神剑金锤林少皋么?”

林继皋爽然道:“正是,先父去世之后,下承长天一碧白老爷子携出关外,倾囊授以武学,并改名继皋,正是要承继先父遗志,替九豪复仇雪恨之意。”

高战脸色已渐渐沉了下来,冷声道:“依在下看来,林兄这仇,只怕永无报复的日子了?”

林继皋惊道:“为什么?难道那辛捷已经死了吗?”

高战冷笑一声,道:“辛大侠岂能便死,在下是耽心林兄微薄之艺,如与辛大侠相较,何异萤光皓月,你不去还罢,若是一定要去,那才是准死无疑。”

林继皋却是个粗心人,到这时候竟未听出高战语气不对,兀自轻叹一声,道:“这一点么亦有自知之明,但父仇不共戴天,师命又不可违,便是明知一死,也要寻那辛捷较量较量。”

那中年剑士忽然展颜笑道:“林兄气节可嘉,令人敬佩,徒从师命,子报父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来未来!在下恭敬一杯,遥祝林兄一举成功。”

林继皋朗笑两声,仰头干了一杯酒,含恨又道:“闻得那辛捷武功卓绝,终年一浪一迹江湖,小弟正愁无处寻他,适二位从关内来,可曾听说那辛捷现在何处吗?”

中年剑士笑道:“林兄大可不必远途跋涉,在下准知那辛捷在十日之内,必到山海关前,林兄要想寻他,何不以逸待劳,便在此地守候几日。”

林继来大喜,道:“这话果真么?”

中年剑士笑道:“你我初一交一 ,如此投机,怎会骗你?”

林继皋长嘘一声,好像胸中间气泄去多半,掌势在空中猛挥两挥,生像是辛捷已在面前引头受戳,显得欣喜非常。

但他忽然浓眉一皱,道:“只是我从未见过辛捷是什么模样,就算当面相遇,认他不出,岂不错过?”

中年剑上拍拍他肩头,道:“这有什么要紧,那辛捷惯穿蓝色长襟,平时不带兵刃,常在颈间围一条白色丝巾,一眼便能认出。”

林继皋更是欣喜,道:“今天幸得遇二位,省却我许多气力,来!咱也奉敬二位一杯,聊表些微谢意。”

高战望望那中年剑士,中年剑土豪不犹豫,举杯一饮而尽,又道:“今日不过初三,十五月圆之夜,林兄准备妥当,到关右空旷之处守候,定能一举报却父仇。”

林继皋笑道:“二位真似诸葛再生,竟对那辛捷行踪了如指掌,在下无意得与二位叙叙,何尝不是父先一陰一灵佑护,但不知二位出关何干?可也有用得着在下之处?”

高战冷笑道:“咱们为点小事,出关探望一位朋友,不劳林兄关怀。”

林继来大笑道:“二位早去早回,在下消得不死,咱们倒该多多盘桓畅叙几日。”

三人用罢酒饭,高战等告辞出店,那林继皋抢着会了账,依依不舍直将二人送出关外,方才欣然挥手而别。

他自然万料不到,眼前的中年剑士,便是他的绝世仇人——梅香神剑辛捷。

高战憋了一肚子气,奔驰半晌,不见辛捷开口,忍不住问道:“辛叔叔,你果真要在月圆之夜,赴那林继皋的约会么?”

辛捷长叹一声,反问道:“战儿,依你看,那林继皋是怎样一个人呢?”

高战道:“此人不辨是非,愚忠可怜,是个粗豪爽直的家伙。”

辛捷道:“正因如此,我觉得他傻得可怜,当然不忍欺骗于他。”

高战惊道:“这么说,你愿意……?”

辛捷点点头,毅然道:“我决定独自赴约,并且不携带兵刃,了结当年这段血仇,神剑金锤林少皋的确是死在我的剑下,虽然那时我不得不杀他,但是……。”

他黯然长叹一声,竟没有再说下去。

高战又道:“黄丰九豪作恶多端,百死不赦,难道锄恶也该报偿不成?”

辛捷脸色一沉,道:“九豪虽恶,他们的后人不一定尽是恶人,战儿,你忘了辛叔叔的爹和一妈一,当年也是黄丰九豪中人了……”

往事,像一枚锐利的针,重重刺伤了他的心,儿时的恨事,不期然又浮上他的心头,关外朔风扑面,呼号着从他们身边掠过。

辛捷泪眼朦胧,仰面长叹,那风声,那寒意……都像透过肌肤,深深浸透了他心灵深处,他仿佛又听到母亲屈辱时的呼叫……。十余年了,那声音竟是多么清晰而一逼一近啊!

血仇!血仇!血仇!他不由自主举起自己的双手,好像看见那些滴滴的鲜血!

高战在他身边并骑而行,低声说道:“辛叔叔,让战儿去会他吧!战儿自信也能替你了结当年那件仇恨的……。”

辛捷没有回答这句话,猛力一抖马缰,催马疾驰前奔。

朔风拂过,隐隐似听见风中传来辛捷的声音,竟也是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战脸上湿辘辘流了一脸泪水,不知为什么,竟觉有些悲不自禁,他愤然昂首长啸,抖缰催马紧追了上去……

黄昏,关外朔风正烈,漫天鹅毛大雪,厚厚铺在路上,林梢,溪面,岭头。

天地都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新月虽被浓云掩得密密的,但大地上仍映着一片银光,竟比月色皓洁的夜晚,视野更要清晰。

辛捷和高战双骑并立在一丛漆黑的密林之前,神情凝重而严肃,在他们身后,拖着明显的两行蹄印,但一阵朔风掠过,那圆圆的痕印又浅了几许。

他们四目一交一 注着面前的林子,彼此的手心,都暗暗溢着一把冷汗。

好半晌,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心中的沉重,是不难想见的。

这密林尽是巨松,每一株都是两人以上环抱般粗巨,积雪盖着树梢,像是在林子上加了一层白色毛毡,更使那树下成了漆黑深渊似的一陰一沉。

林中死一般寂静,除了偶尔寒风钻过,发出簌簌枝干相碰的低响,连虫鸣鸟啼的声音,也没有一丝一毫。

这真是个恐怖的林子,怪得使他们不敢冒然踏入一步。

过了许久,辛捷才低低地问:“战儿,你记得清楚,不会错吗?”

高战肯定地答道:“决不会错,正是这儿。”

话虽是那么简短,但却字字有力,竟似铿然有声。

“好!”辛捷抬起手来,摸了摸肩后长剑,一挺一腰下了马,脸上一片本然,但眼中却灼灼射着十分坚毅的光芒。

高战忙也翻鞍落马,低叫道:“辛叔叔……。”

“什么?”辛捷急剧地旋过头来,似乎有些诧异。

高战伸手摸了摸身后短戟,激动地道:“辛叔叔,能让战儿先出手吗?”

辛捷那木然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是怕辛叔叔不是枯木黄木的对手……?”

高战急道:“不!不!战儿是担心……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辛叔叔技不如人,今夜会送命在这黑松林中?”

辛捷说到这儿,豪念顿炽,扬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宛若金玉相撞,震得林梢上积雪纷纷堕落。

笑声一住,傲然又道:“战儿,你说过辛叔叔还没有老,区区勾漏二怪,尚不在叔叔眼中,你只管放心掠阵,看今夜辛叔叔要亲手替你梅公公报仇。”

他陡然语声一敛,旋身大呼道:“姓翁的听着,辛捷候教!”

这一声大呼,直如闪雷轰顶,林中顿时回音震荡,积雪崩落,响起一连串沉重的巨响,但片刻之后,一切复归乎静,竟未见任何回复。

林子里仍然是那么寂静死沉,只有旷野随风送回来一串轻呼,发着遥远而模糊的“候教!候教!”余音。

高战手心紧捏着两把冷汗,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密林,他知道这林中古怪极多,而且从前的黄木翠木,如今已炼成枯木黄木,功力大进,如果突起发难,却是不妙。

辛捷又厉声高呼:“枯木黄木听着,在下辛捷候教!”

连叫数声,那林中依然毫无反应,辛捷冷哼一声,“呛”地撤出肩后长剑,道:“什么神木阵势,竟想难得住辛某!”银虹一闪,当前一棵巨树已被拦腰斩断。

那巨树“蓬”然倒地,溅得雪花四散飞舞,辛捷左脚跨前一步.神剑一振,便要对第二棵松树于上砍去……。

蓦地,高战突然失声惊呼:“辛叔叔,当心左面!”

辛捷闻声一惊,长剑挫腕反扫,疾弹而出,恰与身后飞撞过来的一股暗劲碰个正着,平空暴响声起,当场拿桩不稳,身形向前冲去!

但此时的辛捷无论功力,阅历,临敌经验均非当年可比,仓促间虽然那撞来的强力暗劲冲动脚步,竟然上身一俯,左足猛抬,人若陀螺“呼”地转了个圈儿,扭身回头,那右脚居然半分未曾移动。

林间传来一声轻赞:“好身法!”

紧跟着,微风激荡,面前已赫然并肩站着两人。

这两人肤色各异,一桔一黄,一精一目闪闪,脸上同样木然平静,不间便知定是那枯木老人和黄木老人了。

辛捷心中暗惊,身躯一转,抱剑而立,朗声道:“二位千里迢迢赴沙龙坪相邀,辛捷特来候教。”

枯木老人两眼凝视辛捷动也不动,缓缓说道:“姓辛的果是信人,现在你是名成利就了,可还记得当年神霆塔的故人么?”

辛捷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二位功参造化,必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想不到竟会卑鄙到向一个毫无武功的人下手,这件事传扬江湖,只怕天下英雄都要为之讥笑吧。”

黄木老人叱道:“梅老儿自寻死路,岂能怪得咱们!”

枯木老人冷哼道:“现在不是斗目争论的时候,姓辛的既然找上门来,黄木,你就领教一番!”

黄木老人应声上前,两只大袖一交一 相一拂,地上积雪顿地四起,露出丈许左右一片泥地,整整成个圆形,竟比人工扫除还要工整。

黄木笑道:“鹤某人不才,愿在这泥圈之中,计教辛大侠几招”这无异是说,无论兵刃掌功,彼此均限于这一支大的圆圈里较量,谁要是出了圆圈,便算输了。

原来枯木黄木也素知梅山民的“暗影浮香”轻身功夫了得,早想出这个方法,限地一交一 手,目的便是使一切轻功都无用武之地。

辛捷只冷冷望了那地上圆圈一眼,正要举步,突然人影疾闪,高战已经抢立在圆圈之内,朗声道:“高战愿先承教。”

辛捷怅然轻叹一声,飘身后退,他深深知道高战的心意,但他既然已经抢先讨战,自是不便拦阻。

黄木老人却沉声说道:“高战,咱们本是朋友,你何苦要替辛捷出头呢?”

高战凛然道:“当年高战为你们取书,你们曾面允不以此功误伤他人,你们既然失言伤了梅老前辈,高战只知替梅老前辈复仇,是敌是友,早已不在意中。”

这番话答得大义凛然,连辛捷也不禁暗中点头赞叹,黄木老人沉吟片刻,忽道:“那梅老儿自寻此路,根本不是伤在神功之下,但念你取书之情,老夫认输,你还是让辛捷上来吧!”

高战不料地竟会说出这句话,一时怔在那儿,几乎无言答对。

辛捷道:“战儿,你退下来,辛叔叔自能应付!”

高战突然有了主意,“呼”地撒出短戟,一招“举火燎原”,点向黄木老人前胸。

黄木胸腹一吸,脚下斜跨半步,轻易地将这招无奇的“举火燎原”闪过,方要发话,高战已振臂一挥,那短朝“噗”地一声,插在地上。

高战笑道:“承让一招,取书之情从此抵过,高战要在掌上领教几招绝学。”

黄木老人只得点头道:“既然这样,老夫索一性一成全你到底了!”

高战更不开口,蹲裆提气,将“先天气功”提聚到十二成以上,两掌挫掌而待,缓缓沿着泥圈,向右游走。

黄本老人也凝聚“枯本功”顺右移步,两人面对面游走了半个圈子,泥地上已清晰地留下二十几个寸许深的脚印,恰好围着泥地绕成一匝。

枯木老人冷眼旁观,估不到高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力,掩口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正是告诉黄木,要他放手施为,勿留余地。

黄本老人陡然一声暴喝,左掌虚扬,迅捷地推出一掌。

他心中也暗骇高战内力竟会这般深厚,是以左掌仅用了五成真力,原凝当作虚招,觑高战趋避的方向显露之后,右掌才邃出杀着。

要知高手过招,往往蓄力而发,旨在试探对方真正功力,保全实力方作那最后制命的一击,黄木老人如此设想,隐隐中已将高战视作了一流高手。

但谁知这个主意,他却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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