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爱恨交缠随时弹热泪 峰峦对耸不意遇银镖(3)

葛志强又向各处的房上看了看，又仰脸看看天，却觉得有点水星儿掉在面上，心想：还要下雨，其实雨越大越好，好叫一江一 小鹤不能来。接著又连气打了两个呵欠，便向赵志龙说：“我可真倦啦，我要睡会儿去，少时我就醒，醒来再跟你换班。”

葛志强开门进了他住的东房，见房一中虽无灯烛，但被外面的灯光照得很亮，随手关上房门；又打了个呵欠，便坐到床 头脱鞋。才脱一下来一只鞋，忽见床 底下伸出来一只手，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剑，葛志强不由吓得“啊呀”了一声，要开门去跑，但早已被一江一 小鹤由床 下钻出来，把他按在床 上。

房里的葛志强一声叫，床 一阵乱响，院中的赵志龙赶紧捉刀来到窗下，向房里急问说：“甚么事？”

葛志强本来身一体强壮，臂力过人，可是如今竟像一只老鼠似的，被那雄猫一般的一江一 小鹤把他按在床 上，挪剑刃贴著他的脖项，他吓得哪敢哼出一声。

一江一 小鹤又在耳畔轻轻警告他说：“我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鲍振飞和龙家兄弟们藏在哪里，我便走开！”葛志强也惊慌地悄声说：“我告诉你，你先放了我！”

一江一 小鹤微笑道：“放了你。”于是他放下手，挪开剑，葛志强就爬起来，坐在床 上。

他叹息了口气说：“一江一 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来找我？”

一江一 小鹤冷笑道：“怎能说是无冤无仇，十年前在秦岭道中，若不是被我师父所救，我早就叫你给害死了。但是那些小仇现在我并不计较，我找的只是鲍老头子和龙家兄弟，快告诉我！”他又用剑拍了葛志强的脑袋一下。

葛志强说：“龙志腾现在仍在紫一陽一，龙志起是前些日子从我这里走的，不知他是往哪里去了。我师父是往他的一位老朋友的家中躲避去了，他的老朋友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是在哪里。听阿鸾说，他爷爷是独自走的，究竟往哪里去，连她也不知道。”

一江一 小鹤又冷笑著。

葛志强又说：“可是，她带了我师父给你的一封信，现在柜房一中，你要看，我就给你取去！”

一江一 小鹤点头说：“我要看看他的信上到底写著些甚么话，我跟你去取。”

于是他就把房门开了，让葛志强在前，他提剑在后。

这时院中和房上都已站满了人，有的拿著钩竿子，并有预备下飞镖和一弩一箭的，葛志强就吓得连腿都迈不开了。

一江一 小鹤从后面将他揪住，微笑著说：“不要紧，你不要怕，他们不敢伤我，我也决不能伤你。”

葛志强赶紧著急地高声向众人说：“你们都不要乱上手！一江一 小鹤这次来，他并没有歹意，我们只是要说几句话。”又由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赵志龙，说：“师弟，你把柜房那大箱子开开，把师父给一江一 小鹤的那封信取来，他要看，快著！”

赵志龙答应了一声，赶紧到前院去取信了。

这里一些官人和镖店的伙计，一团一 一团一 他把一江一 小鹤围了个风雨不透。只因为葛志强被一江一 小鹤揪著，使他们投鼠忌器，他们才不敢近前，可是把眼睛都盯住一江一 小鹤的身上。

一江一 小鹤却一手持剑，一手揪住葛志强，昂然地立著，从容镇定，一点畏色也没有。

这时阿鸾也提著刀来到里院，但是她没有近前，她只靠著屏风门站立著，心里只想：我爷爷给一江一 小鹤的那封信，言辞可写得极为凄婉，简直是向一江一 小鹤乞怜了。只为老人家无论当初有多大错处，如今既这样可怜地请求，一江一 小鹤就应当受些感动，捐弃前嫌，重新和好。那时自己必要将众人拦住，不许众人伤他，自己把他叫到一个别的地方，跟他叙述十年来思念之情。于是她就故意躲起来，不叫一江一 小鹤看见她，她却注目藉著灯光去看一江一 小鹤。

少时，赵志龙就把那封信取来了，他过去要一交一 给一江一 小鹤，一江一 小鹤却摆手，说：“我不必自己看，你们念给我听好了。”于是他仍执著剑，四下观看看，防备著别人趁机暗算他。

赵志龙就展开了信笺，就灯光朗读。旁边的人也都屏息静气地听著，阿鸾尤其是一字一句地注意去听，听到她祖父信上所说：“十年以前之事，我作过了之后，便已后悔；汝父一江一 志升诱匿民妻，实有取死之处，汝能谅解此情，捐弃前仇，我两家仍可为友。汝仍必要报仇，那也易办，请你言明，如不伤我门徒丝毫，那时我即出头，将一条老命一交一 付与你！”

阿鸾就不禁双泪滚下，她又睁著两只泪莹莹的眼睛，看那十步之外烛光辉煌照著的一江一 小鹤。

只见一江一 小鹤起初脸上现出些悲戚之色，但他及至把信听完，他就愤怒了起来，一声冷笑，说：“好个鲍振飞，真是老一奸一巨猾。现在他又用这封乞怜的信诓骗我，希望我一发慈心，便饶恕了他，然后他再指挥你们这些人暗算我。你们把话去告诉他，无论他是多么可怜，我也不能饶！当初我父亲一江一 志升被他一逼一得在山里受了几天冻饿，后来偷偷回到家里，抓了几口冷饭，取了几两银子慌忙著去逃命。就说他是个坏人吧，那时已可怜极了，并且他又没有犯死罪，但是鲍振飞还不肯饶恕，他还追到山中将我的父亲杀死。他当初既不饶我父亲，如今怎能求我饶他？”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迸出怒火来，仿佛比灯笼还亮，他又抡宝剑，说：“这都不说。他杀死了我父一江一 志升之后，并不给我家送个信，我一江一 家的寡母孤儿真可怜！他，那凶狠的老头子有一次把我骗到麦田里，要用一把尖刀杀我。虽然当时他因怕人看见，没杀死了我，可是倘若我姨丈马志贤不劝我们搬到城里头，他也早就把我杀了。那二三年我家分散得多么可怜，我受了多大的苦。后来他叫我在家里住著，故意对我露著笑脸，其实他叫我天天放猪喂马，并纵容他那个二儿子踢我、踹我、打我、骂我，这些事我能够忘记？现在，与一些人都无关，我只要杀死龙家兄弟和鲍振飞，谁也劝不了，鲍振飞他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也是不行！”

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人抡刀奔了过来，向他就砍，一江一 小鹤急用剑将对方的刀架住。他一看，原来是阿鸾，就说：“今天白天，在灞桥你帮助纪广杰暗算我，没有成功，如今你还有脸来见我？我真没想到十年来你竟变成了这么个人，我真不愿再理你了！”

阿鸾心中又悲又气，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流著泪，咬著牙抡刀向一江一 小鹤就砍。

一江一 小鹤却用手将葛志强推开，他也用剑去战阿鸾，两三个回合，他就将阿鸾手中的昆仑刀踢落。

此时四下的人已刀棍齐上，阿鸾并空著手一头撞了过来，想要叫一江一 小鹤杀死她。

一江一 小鹤却一面振动那只受了钩伤的右臂，去敌挡众人，一面伸左臂将阿鸾挟了起来。阿鸾在他臂挟之下，不住地挣扎，并且哭喊，但是一江一 小鹤的那只臂就仿佛一条铁箍似的，紧紧箍著阿鸾的身一子，叫她休想能够挣扎开。他挥剑杀退了几个人，便飞身上了东房，此时东房上有陈志俊带领著两个伙计。

陈志俊抡刀过来怒问道：“一江一 小鹤，你要把鸾姑娘怎么样了？”

一江一 小鹤右手舞剑去迎陈志俊，一两个回合，他就把陈志俊踢下房去；那两个伙计一著慌，全都也失足摔下房去。

一江一 小鹤就站在房上，一手挟著阿鸾，一手横剑向下大喊道：“你们谁敢上房来，谁可就不要命了！”又低著头向阿鸾说：“阿鸾你不要害怕，我是要带著你到一个地方，有许多话都要向你说。”

阿鸾却哭喊著，挣扎著，并用牙咬一江一 小鹤的胳臂，说：“我不能跟你去，现在我跟你没话可说了！你快放下我，要不然就掐死我！”

她把一江一 小鹤的左臂咬得很痛，但一江一 小鹤也不觉著难受，反而微微笑著，只是心里却真痛得厉害。他想走，但是脚步似迈不开了。

这时纪广杰也挺剑闯进院来，他见一江一 小鹤把他的妻子抢到房上去了，他就抡剑大声喊骂著，要往房上蹿去。只是因为他左胯的伤势太重，所以蹿了几下，也没有蹿上去。

葛志强和赵志龙又把他拦住，齐劝说：“你不要发躁，现在已将一江一 小鹤圈住，他决不能逃走了。”

纪广杰就大喊道：“难道就任凭他抢了我的妻子？”

此时房上的一江一 小鹤因为心中难过，他臂上也渐渐没有了力气，阿鸾就挣扎得脱了身，又要去夺他的宝剑，一江一 小鹤就轻轻地将她推开，随后转身就走。

她才一转身，对面房上的几支一弩一箭，便嗖嗖的连向一江一 小鹤射来。

一江一 小鹤赶紧低头躲开，伏著身走到后厦。便见几个官人又都从后厦搭了梯子爬上来，拿著钩竿子又去钩一江一 小鹤。一江一 小鹤却不愿伤了官人，他躲避著，踏著房瓦，便像飞一般走去。

此时各处的房上，甚至于墙头上，都有镖店的伙计和官人。这些人虽然手里都有家伙，都喊著：“捉贼！往东房上去了，追！”喊的声音很大，但是只要一江一 小鹤一一逼一过去，一晃摇宝剑，他们便像一堆稀泥似的，吓得谁也不敢上手了。并有的一慌，一失足，不用一江一 小鹤去抬腿踹他，他便自己摔下房去了。如此就见一江一 小鹤在房上如履平地似的，竟似毫无阻挡地走了。他们追到院中，并追到大门外，但是一江一 小鹤的影子早已没有了。

神拿一邓一 二此时也带著十几名官人赶来了，又向各处去搜索。

葛志强却十分灰心，他不住叹息，说：“算了！算了！无法捉他了！”但他又拦不住这些虚张声势的人。纪广杰是被赵志龙等人搀扶著，因为他见一江一 小鹤刚才辱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极为愤恨，他也不管跨上的伤势如何，就要奋勇去追，与一江一 小鹤拼命。

但赵志龙等人又怕他出了甚么舛错，所以把他手中的剑都给夺去了，就像跟他打架似的，在院里相扭著嚷嚷，吵闹。

阿鸾却独自又提著刀蹿上房去追赶一江一 小鹤去了。她越过了七八重院落，脚下踏的都是别家铺户的房店；她四下张望，只见夜色混沌，一陰一云弥漫，雨又是渐渐落下来了，天际并有雷声隆隆地响著，闪电突突地刺著她的眼。

她的眼睛这时还不住流泪，心中急躁痛恨，暗骂说：“一江一 小鹤原来是这样的坏人，我爷爷在信上那样求他怜悯，他竟一点儿也不肯松手，还一定去杀我爷爷。他对我竟那样无情义，当著众人侮辱我！”

于是她就像疯了似的，虽然不知一江一 小鹤已逃往何处，但她还是不舍，还是要追，并决定只要追著了一江一 小鹤，自己就非得杀死他不成。如此又踏过几家铺户，下面的院落全是昏黑的，没有人察觉房上有人，只有几家的狗，都像看见了她似的，不住地汪汪乱吠。一个狗叫，许多的狗都相应著吠了起来，阿鸾就由一处房上跳下。

这里是一条小巷，黑一洞一洞地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个人，大概距离利顺镖店已是很远了。阿鸾就在这里喘著气，流著泪。站了一会，刚要迈步走出这条小巷，蓦不防身后有一人将她的双手握住，阿鸾急叫道：“你是谁？”扭头过去，恰巧天上的闪电突的一亮，使她将身后的人看得清楚，原来正是一江一 小鹤。

立时也不挣扎，她就急急地喘气，说：“你放开，把我放开！”

身后的一江一 小鹤却仍紧紧一握著她的双手，并沉痛地说：“我不能放开你，我要把话都跟你说明了。告诉你，我十年来受苦，奔波，学艺，为的是报仇，还为的是你。不想你今日竟没良心！”

阿鸾急躁著说：“你不肯饶恕我的爷爷，我还能有甚么良心？”说著她哭著。

一江一 小鹤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阵发痛，长叹了一声，就把阿鸾的双手放下，一转身，嗖的一声，他又蹿上别家的房屋走了。

这里阿鸾也不再去追一江一 小鹤，她就提著刀，哭泣著走出了小巷。就见巷外原来就是南大街，此时雨又下得大了，雷声打得也愈急，闪电亮得也愈猛。及至回到利顺镖店，她的浑身上下衣服已然尽湿，她的眼睛仍然不住洒泪。

这时镖店已渐渐消停，可是官人们全都没走，葛志强和赵志龙都正在著急。如今一见阿鸾平安地回来了，他们才放下了心，就连问说：“怎么样了？姑娘你没再赶上一江一 小鹤吧？不知他跑往哪里去了呢？”

阿鸾拭著泪，摇了摇头。

葛志强就叹息著说：“现在咱们也不必再跟他作对了，今天咱们防范得这样的严紧，人又这么多，还是叫他随便来又随便走了。他的本领太大，咱们没办法。好在今天他已说开了，他不能再来这里搅闹，也不能伤咱们这里的人。只是，师父和龙家二位师哥那里则要特别小心，若被他找去了，他可不能像在这里这样的讲理了。”

陈志俊就说：“我想明天咱们派人到紫一陽一，赶紧叫龙志腾师哥找个地方去躲避。龙志起倒不要紧，他现在也许到外省去了。然后我们再由阿鸾姑娘领著，急去见师父，听师父的话，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拼斗，咱们就都豁出命去，跟他干。昆仑派的人若是死就全都死，他只想杀师父跟龙家兄弟那可不行。如若师父不愿斗，咱们就请师父躲避，我们大家保护著到北京。北京城是天子脚下的地方，难道一江一 小鹤他还敢在那里横行？”

葛志强沉思了一会，却摆手说：“不能这么办，咱们若去找师父，一江一 小鹤就许在暗中跟随著咱们，那倒是给他领了路啦。这事还得慢慢商量。好在师父现在住的那个地方很是严密，就是告诉一江一 小鹤，他也是找不到。”说著，又叹息著，然后就劝阿鸾回屋去歇息。

阿鸾捉刀回到屋中，见纪广杰的伤势仿佛更重了。他躺在床 上不住地呻一吟，这痛苦的声音钻到阿鸾的耳里，阿鸾的心上就像被刀扎似的。起先她对纪广杰并不关心，然而现在，不由得她觉著纪广杰的伤也就是自己的伤，纪广杰的疼痛就像自己的疼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