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豺母全文在线阅读(13)
绿眉母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它显然不太放心将两只幼豺交给我和强巴照看。它瞪起一双充满疑虑的豺眼,冲我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啸叫,似乎在警告我:“别耍什么鬼花样,要是我回来后,发现我的宝贝不见了,我跟你们没完!”
我始终用下巴和颈窝磨蹭着两只幼豺的脑门儿。我知道,这是最有力的语言,好比人类在用鲜血书写誓言一样。
绿眉母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追赶豺群去了。
在豺的世界里,哪怕是刚产下幼豺的母豺,也要跟随群体一起外出狩猎。它们没有产假的概念,也没有吃白食的习惯。
豺群一离开,我就立刻准备给两只幼豺动手术。我们搞动物研究的,长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必须懂点医学,必要时可给自己或动物治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疮口肿得像烂桃子,病情恶劣,现在唯一能救它们的办法,就是切口引流,将蜂毒从疮口挤出去,然后服用抗菌素,防止进一步感染。
我和强巴用捕兽网将两只幼豺包裹起来,使它们无法动弹,然后用小手术刀切开被黄蜂蜇咬的肿块。
没有麻醉药,手术肯定很疼,小家伙惨烈地叫着,连嗓子都叫哑了。幸亏豺群已经走远,要不然的话,绿眉母豺肯定以为我们在谋害它的小宝贝,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
“你这样做太冒险了。”强巴一面按我的吩咐挤掉幼豺疮口里的脓血,一面担心地说,“万一手术失败,两只幼豺死了,等豺群回来我们如何向它们交待呀?”
“别担心,我有把握救活这两只幼豺。”我说,“哦,你去打只野鸽或斑鸠什么的,熬点肉粥给它们吃。”
强巴钻进林子,很快提着一只斑鸠回来了。当香喷喷的肉粥熬好后,我也顺利完成了手术。
豺的生命力十分顽强。手术后,仅半个小时,两只幼豺就能站起来蹒跚走路了。
这时,已近中午,仍不见豺群回来。我、强巴和两只幼豺一起分享一小锅肉粥。两个小家伙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喝下了半锅肉粥。
下午,豺群依然没有回来。这时,天气转阴,江风吹来,有点凉意。强巴在地窝子里燃起一堆篝火,我俩坐在地上烤火。也许是气温偏低的缘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一个劲儿地往火堆前靠。强巴担心火苗烫伤它们的皮毛,又不忍心看着它们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于是就干脆将它们抱起来,裹在羊皮藏袍里,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两只幼豺被蜂毒折磨了整整一夜,估计整夜都没有睡好,手术时又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现在病痛解除,肚子又吃得饱饱的,于是它们钻进强巴温暖的怀里,打了两个哈欠,便呼呼地酣睡起来。
我和强巴也昏昏欲睡,靠在沙壁上渐入梦境。
突然,我被凶猛的豺叫声吓醒了。我睁眼一看,绿眉母豺、刀疤豺母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地窝子口朝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哦,豺群回来了。瞧它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肯定是没找到两只幼豺,在责问我们,向我们索要。
强巴也被吵醒了,见势不妙,赶紧解开羊皮藏袍,将两只幼豺抱出来,放在地上。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在柔软温暖的藏袍里睡了一大觉,养足了精神,身体恢复得很好,打了个甜甜的哈欠,揉了揉眼皮,瞪起清亮的眼珠子,欢叫一声,扑到了绿眉母豺的怀里。
豺群清晨离去时,两只幼豺已被蜂毒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它们傍晚回来时,两只幼豺已变得生气勃勃。我想,每一只豺都能感受到发生在两只幼豺身上的显著的变化,能感受到我和强巴的好意与善心。
绿眉母豺激动地呜咽一声,不断舔吻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耳朵一直舔到尾尖。浓浓的母爱,仿佛要融化在两只幼豺身上。
刀疤豺母平举的尾巴耷落在地,收回充满敌意的目光,四膝一曲,趴了下来,朝我和强巴发出柔和平缓的叫声。这时,它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晶亮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泪水。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一阵感动,觉得刀疤豺母的这个姿势、这副表情、这种声调,是在向我和强巴表达它的内疚与羞愧,是在向我们道歉,是在乞求我们的谅解。
刀疤豺母用膝部支撑着地,慢慢地向强巴靠拢。它将长长的豺舌伸了出来,盖住下颚尖利的豺牙,表明此时此刻没有歹意。
强巴缺乏动物行为学的知识,见刀疤豺母向自己逼近,一下坐直了,一手捏紧拳头护卫在胸口,另一只手去摸佩挂在腰间的藏刀,摆出准备应付扑咬的姿势来。
我正想对强巴解释,刀疤豺母突然侧转身体,斜躺在地,扭挺脖颈,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是我和强巴都非常熟悉的姿势,这意味着弱者向强者乞降,含有任凭处置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它想干吗?”强巴瞪着充满疑惑的眼睛问我。
“我想,它这是在向你表明它对你没有敌意。”我又微笑着说,“它刚才误会你了,以为你伤害了两只幼豺,现在却发现你把两只幼豺捂在心窝上,它知道错怪了你,在向你赔礼道歉呢!”
“该我向它们赔礼道歉,是我嫌弃、憎恶它们,把它们赶出尕玛尔草原的,该请它们原谅我才对啊。”强巴捏着刀柄的手松开了,青筋暴突的拳头也松开了。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血性汉子也动了感情。强巴伸出手掌,抚摸刀疤豺母的脑门儿。
刀疤豺母没有躲避,用舌头迎接强巴的手掌,虔诚地舔吻着,同时还用柔软的颈窝磨蹭强巴的手臂,如同一只对主人表示忠心的狗。
绿眉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走上前来,舔吻强巴的裤腿和鞋。
“嘿嘿!”强巴憨憨地笑着,脸红得像喝多了酒。
哦,人与豺形成的隔阂终于烟消云散了。
仇恨是坚冰,感情是太阳。在暖融融的阳光的照耀下,再厚的冰层也会融解,化作一江春水。
就在这时,地窝子外传来了豺急切的叫声,好像出了什么事。刀疤豺母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倏地蹿了出去。我和强巴也赶紧跑出去。只见许多豺聚集在怒江边,朝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啸叫。我和强巴跑过去一看,那只年轻的紫金公豺,正在浪花间挣扎,拼命想游上岸来。现在正值退潮,紫金公豺好不容易登上了岸,但紧接着又被一排浪头卷下水去。它显得精疲力尽,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假如得不到援救,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被潮水推到江心,然后被无情的漩涡吞噬掉。
强巴脱了鞋,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将紫金公豺拉上岸来。
紫金公豺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吐出几口浊黄的江水。
围观的豺呦呦地叫着,叫得很伤心,很凄凉。
豺是典型的陆地猛兽,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一般,它们不会像水獭、水牛、水豚或河马那样跳到水里去玩耍。紫金公豺之所以泡在怒江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注意观察四周的豺,肚子比清晨离开时更瘪了,眼睛比清晨离开时更绿了,换句话说,它们比清晨离开时更饥饿了。紫金公豺肯定是发现江边漂浮着一条死鱼,想捞上来充饥,但因那死鱼被浪花推搡着,它抓了两次也没抓到,不慎失足滑进了深水区。唉,死鱼没吃到,却灌了一肚子江水。
毋庸置疑,豺群外出狩猎一无所获,白白忙乎了大半天。
豺群没能捕获猎物,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它们遭受了黄蜂的袭击,虽然经过我和强巴敷药、灌汤,蜂毒症状有所减轻,但并没有痊愈,这严重影响了它们狞猎技能的发挥。眼皮被蜇肿了,视力必定不佳,难以发现猎物。即使发现了目标,不少豺的腿被蜇跛,奔跑的速度必定迟缓,难以追上奔逃的猎物。最关键的是,它们在遭到黄蜂袭击时,出于自卫的本能,用嘴去咬自己身上的黄蜂,从而被蜇伤了嘴,所以现在即使追上了猎物,它们也无法将猎物咬倒或咬死。
豺们散落在沙滩上,有的用爪子刨刨抓沙砾,寻找蚯蚓或地狗子充饥;有的凝视江水泛起的白浪,期盼有条鱼搁浅在沙滩上;有的朝对面山峰上那轮火红的夕阳呦呦地啸叫着,大概是希望太阳变成一只大馅饼掉下来给它们充饥。
许多迹象表明,这群金背豺已经饿到极限。假如今天晚上仍吃不到东西,一些年老体弱的豺明早起来很可能就变成了荒原饿殍。
“我看,该是喂它们红毛雪兔的时候了。”强巴说。
我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该亮出我们手上的王牌了。
强巴从地窝子里取出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高高地举在手中,就像举着光芒四射的宝石,所有豺的视线都立即聚集在红毛雪兔身上,眼睛里闪烁着惊喜、贪婪的光。
这不仅仅是救命的食物,还是来自家乡的礼物!
强巴将红毛雪兔抛进豺群。豺们馋涎欲滴,个个摆出扑蹿的姿势,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望着刀疤豺母。
我明白,豺是一种记性不错的动物,它们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和强巴给它们抛掷红毛雪兔时,遭到首领的阻止,它们害怕刀疤豺母会像上次那样禁止它们抢食这两只红毛雪兔。
我也有类似的担心,所以就特别注意刀疤豺母的反应。
不知强巴是有意还是无意,红毛雪兔刚好落在刀疤豺母身旁。刀疤豺母本能地向后退一步,随即紧紧地盯住红毛雪兔。红毛雪兔肯定勾起了它的回忆。它的眼神中有惊讶和迷惘,脸上的表情也变化不定,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我们馈赠的特殊礼品。
沙滩上一片寂静,只有排浪冲刷沙岸的声音。
紫金公豺呜咽一声,大概是在诉说专自己已经饥饿难忍。
刀疤豺母望望面前的红工毛雪兔,又扭头看看馋涎欲滴的众豺,接着,抬头看着我和强巴,负伤似的哀叫一声,斜着蹿了出去。
这无疑是默许豺群可以撕食的信号。
众豺发出一阵欢叫,蜂拥而上,抢夺撕扯红毛雪兔。
仅三分钟的时间,两只红毛雪兔便被撕成碎片。绿眉母豺抢得一只兔头,叼到刀疤豺母面前,意欲同食。刀疤豺母嗅了几遍兔头,终于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和美食的诱惑,大口地啃咬起来。
我和强巴相视而笑。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句话在动物界也同样适用。刀疤豺母既然吃了我们馈赠的红毛雪兔,便不会拒绝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五分钟后,两只红毛雪兔被豺群吃得干干净净,连皮和骨头都没剩。轻盈的兔毛,像蒲公英一样,在晚风中飘散。
僧多粥少,豺多肉少。区区两只红毛雪兔,当然不够七八十只金背豺食用,只够它们勉强充饥。
豺们蹲坐在沙滩上,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它们向着怒江的下游,向着遥远的日曲卡雪峰,齐声啸叫。
呦欧——呦欧——豺啸声在峡谷中发出阵阵回响。
那是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也是发自内心的向往。
强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向高黎贡山的方向走去。刀疤豺母率领豺群紧跟在我们身后。
这儿土地贫瘠,食源短缺,本来就不适合金背豺生活,强巴用自己的行动向豺群表明,居住在尕玛尔草原的人类消除了对豺的误解与憎恶,欢迎它们重返家园。既然如此,豺群当然就义无反顾地随我们踏上了回乡之跆。
离乡背井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豺们兴奋地一路引吭高歌。
【19 金背豺一出现,红毛雪兔就魂飞魄散】
渡江河、翻雪山、过荒原,五天后,我和强巴将豺群平安地带回了日曲卡雪峰。翻过雪山垭口后,豺群飞快地扑向山脚下的尕玛尔草原,就像游子扑向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怀抱。
诚如我所料,金背豺一出现在尕玛尔草原,红毛雪兔嚣张的气焰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金背豺确确实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闻到豺的气味,看到豺的身影,听到豺的啸叫,红毛雪兔便心,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繁殖速度也明显降低了。迷宫似的珊瑚礁洞穴也帮不了红毛雪兔的忙,红毛雪兔能钻进去的地方,金背豺也能追撵进去。金背豺特别爱吃刚出生的兔仔,常钻进地下的洞穴将整窝兔仔洗劫一空,这就直接破坏了红毛雪兔恶性膨胀的繁殖机制。仅仅三个月,红毛雪兔的数量便骤减了2/3,尕玛尔草原的生态逐渐恢复平衡。
已荒芜一年多的尕玛尔草原泛起了一片久违的绿意。夏末,一场大雨过后,干枯的土地得到雨露滋润,草茎拔节,野花绽放,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久病初愈的姑娘,变得丰盈美丽。放眼望去,一片片浓浓的绿草,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大地恢复了生机。
瘦骨嶙峋的牛羊逐渐变得膘肥体壮,卡扎寨牧民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
现在,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村民们把金背豺视为神兽,每逢初一或十五,便烧香拜佛,朝着日曲卡雪峰跪拜,感谢苍天神山的厚爱,派神兽下凡为黎民百姓消灾祛祸。在草原遭遇豺时,人们不仅不敢开枪猎杀,而且还双手合十,诵经念佛,恭敬地给豺让路。有一次,紫金公豺同几只胆大妄为的公豺袭击了一只落单的山羊。山羊的主人看见了,不仅没有上前阻止,还说这是神兽看得起他,所以才叼食了他的羊。于是一种荒谬的说法便在村子里流传开来:用羊祭祀神兽,会得到神的保佑,天神和山神会赐福给他。
这种迷信的说法一经流传,便有村民在祭神的日子牵一只羊去到尕玛尔草原,将羊绑在树桩上,有意让豺来撕食,说这是敬神的贡品。
牧羊人害怕狗追撵觊觎羊群的豺,得罪了神,纷纷将牧羊犬拴在家里当看家狗。
羊群没了牧羊犬的保护,便成了可供野兽肆意掠夺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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