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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医悲情劫(2)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6-03-12 阅读:

  偌大一个殿堂,那样多的人,一片死寂,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于是,他再补充几句,权作解释,让人越加难以明白:“娃儿初生,厚裹紧捂,没得着一丝地气,也少沾水气,更加之药物过多过滥,势成戕伐,我不过情急之下,亟为培土固本之法啊!”
  老中医摇摇头,再拍拍头说:“我也猜着了你的用意。脾土为人后天之本,凿凿载之于《内经》。却不敢设用你这方法,太过弄险呀。”
  白祥云报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交流道:“事出危殆,不得不冒险一试。类似疗法,古医案早有记载,后人衍化以冰砖降温、绷带缠血、铁板矫形,多见用于急时治标;我权且套用,用以扶正这孩子生命之本。”
  那是最为难熬的半个小时。想来,无论白祥云,抑或其他人,莫不惴惴以待,冷汗浃背。忽而,石破天惊,一声婴儿的啼哭“哇”地传开。大殿里一下人声鼎沸,呼呼嚷嚷中一个个争相夺门而出,往那边屋子里拥。
  好一阵,才有人想到白祥云,呼叫着寻找,独独不见。有人想起,纷乱中他说这儿已没事,还另有病家在等他,架上双拐径自悄然离去。
  几位穿白大褂和不穿白大褂的医生,一齐抢着看长桌上那张处方,那剂已在喂给孩子的救命良方。一时,又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银花、连翘、牛蒡、薄荷、淡竹叶……明明就是一剂“银翘散”,一张凡入门的中医就无不烂熟于心的最为普通的处方。
  那天跟去的街坊意见一致,认为真正深受震动,感愧于心的,首推那位老中医。老人家颤巍巍地步出大殿,口里声声念着“医道,医道”,昏花老眼内,亮着清冷的泪光。
  还有一个一致的意见,认为白祥云这下总该熬出头了,该当有他在小镇正经行医求生活的一天了。
  镇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热热闹闹做过了满月酒。
  不久,白祥云总算给安排进了镇外边的村医疗站。说是先监督试用三个月,之后视其表现,改造良好,可能会考虑作为乡村卫生人员正式使用。
  以小镇人的见识,白祥云可以从此就这样在镇上熬下去,好歹熬过去那些年,熬到后来时代变化,以他在医道上的修养造诣,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际遇和境况,是大有指望的。
  该当命运多舛,白祥云注定要卷入一场变故,上演一段令人扼腕的悲剧。
  二 梁家坳跛医得喜 镇医院弱女救夫
  出小镇七八里,隐没于丘陵山谷中的小山坳里,有梁姓一家。七十多岁的老祖母早几年就没了儿子,全赖儿媳妇支撑,拖着一家祖孙三代老小。谁想这儿媳患上了俗称“筲箕鼓”的怪病,加之积劳积贫,眼见肚子一天天鼓胀,面庞一天天黄瘦,憔悴虚衰,终至倒床不起,似要撒手而去了。老祖母终日悲泪涟涟,全没主张。
  这期间,镇上白祥云的医名渐渐传开,终于有一日,他被请进了这户令人不胜悲悯的人家。
  百年老屋,一灯摇曳。老祖母手捋着粗麻布的蚊帐,站立床侧。最小的孙子尚不懂人事,蜷了身子,卧在生病的母亲脚头,蒙然熟睡。三个孙女儿成一排站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医生给病蔫蔫的娘诊断。
  白祥云细细把脉,双目微合,屏息敛声。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听得“唉——”一声长叹,白祥云轻轻摇头,说:“最好,还是设法送大医院去吧,看能不能做手术。”
  一屋子寂静。老祖母抬手抹泪,哭泣出声。站前头的女子睁大眼问:“就再无别的办法了么,医生?去医院,我们实在没钱……”
  白祥云一时缄口,许久,复一叹:“倒不是一点儿救治方法也没有。只是,你们母亲这病痞积结块太久,气血又太亏虚,邪盛正衰,攻补两难啦!”
  站第二的女子接住话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那就请白医生务必多费心,多开几剂药试一试。”
  白祥云稍微振作了一些,直起身子道:“不只是用药。每三两日,将几道经络的大小脉穴针刺一遍,再配合按摩舒通,效果或许会好些。”
  “那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说不准能不能好,是吗?”
  他朝接话的这个女子望了一眼,认出正是到镇上接他下来出诊的姑娘。他叹口气,道:“你也说对了。说来,活血化瘀,化积破顽,通气消痞,自古而下,各家医案方剂,数不胜数。只是,你们娘脉象太差了些,我实在不敢说有多大把握。”
  事有转机,老祖母不再抹泪,俯下身子贴近儿媳,几句耳语过后,老人家放下蚊帐,与白祥云并坐床沿上,话未出口,眼角先泛出两滴老泪。
  老祖母央求白祥云务必全力救治,儿媳妇是这家人的主心骨,少不得的。如能治好这病,全家人一定感恩戴德。只是家境贫寒,什么也没有,连治病的用度也难凑上,实在要靠医生一并救济,家里有的,唯有这么几个人。
  老祖母抹泪叹息道:“娃儿们的娘命苦,直生到小四,才是男娃,大的三个全是女儿,好在拖拖磨磨,总算将娃娃们拖大了。这些天我们打听清楚,知道您还没成家立室,这兴许就是缘分。娃儿们的娘病成这样,如真能治好,从死神门槛儿里面拽出来,就让娃儿们来报答。三个女子中,看有谁合白医生的心意一些,待她娘病好转在七八成上,就请先娶过房去,好歹也是一房妻室。”
  白祥云好一阵发蒙,许久,才转过身,面对着床前边的三个女子。三姐妹仍如前一样站好,低眉垂首,一声不吭;老祖母反复叨叨,不住地表白,白祥云总算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困惑之中,显出不胜惊讶和意外。
  他抬起目光,由远及近依次看过来。三女子虚岁十六,看则是十二三岁的小毛丫头,穿一件母亲的或是父亲的衣裳,尚空出一大截儿袖子在晃动。过来些就是二妹,到镇街上接白祥云来家里的二女子。一路上,她阴沉着脸向他说娘的病,说她的不幸失学,没能毕业,更没能上高中念书,说到伤心处,就哭。这会儿,她仍是那么一张阴沉沉、泪兮兮的脸。再过来,近身旁就是大姐,出落得丰满些,即便室内模糊的光线中,也见得着脸庞与脖颈的饱满和红润。见医生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她一下扭过头去,手捏拳头堵住嘴巴,呜呜地哭泣。
  白祥云像给什么猛扎了一下,身子一震,从坐着的床沿一下跳到地上。老祖母还在叨叨,他不再听,一句一顿,句句分明,说:“我白祥云当然很想娶妻过日子,但不乘人之危。做医生自当尽力治病,你们希望要我多帮助些,我会尽力想方设法的。这病少则治三几月,长则半年以上,医治无效,我没脸再来;如有幸治好,根除了病患,那就看你们姐妹有谁能够看得上我,不怕家庭阶级成分的连累,不嫌年龄相差大了一些,更不嫌我拖的这一副木头拐杖,心甘情愿,我定会一辈子不辜负她;如不能够,我白祥云是人,是人就不当做不像人的事。”
  说完,他转身去拿拐杖,说:“现在,你们谁跟我去医疗站拿药?”
  他伸长手,拐杖靠在墙壁,够不着,只好手撑住床沿,单腿往那边跳。这时,一个女子跨步上来,先于他拿到木拐,递给他;同时,听她不怯不羞、不怨不愤大声道:“我愿意跟你,白医生。我不在乎你残废,我只要你医治好我娘。”
  说话的是二妹,大名梁竹,乳名竹妹,这户人家唯一念过书的女子。
  竹妹果真就跟随白祥云返回镇上。
  二人大不同于从镇街刚下来之时。一路走来,竹妹不再诉说自己的不幸,白祥云则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两个人悄声赶路。丘陵群山之间,风吹树木响动,反倒时时有了一种令人慌乱不安的感觉。
  逢上山路难行处,竹妹就从白祥云身后抄过去,先一步站在那儿,提醒一声,看着白祥云支好拐杖,然后抬起长长的独腿甩向前,踏到地上,待在实处踩定站稳了,这才双手提起木拐,支起身子;接着往前再伸出拐杖,寻地面支撑好,再抬腿,完成前行的又一步。
  一声年轻的叹息传来:“我娘的病要治那么久,该让你跑多少回路哟!”
  “没事儿的。你看着我吃力,其实,从小就这样,早习惯了。十四五岁我就开始下乡诊病,这样的路记不清走了多少。也摔过跟斗,还摔断过拐杖,这么多年,总也走过来了。”
  竹妹点点头,说:“只是前面的大松树坡,路最难走,以后可都要小心些。”
  白祥云这才想起,从镇上来时,在那坡上几处窄险地方,几乎是让竹妹搀扶走过的。当时并无什么别的感觉,这会儿想起,不禁有了些脸热心跳。
  “以后,我还是绕山下,走山沟里吧。以往过这边来,也大都要绕的。”
  “那要多走上四五里路呢,还多是曲曲拐拐的窄田埂路,下雨天泥浆浆的,反倒不比坡上路好走。我上初中两年多,都走坡上,只跟奶奶到镇上赶场,才随她绕沟里走。”
  说到开心处,竹妹开朗了许多,声音脆亮亮,脸上有了笑容,她接着说:“以后这样吧,该你来我家的那天,我不再到镇街接你了,就在松树坡那边等你。回去时,再送你翻过坡去,好不好?”
  说着话,这就到了大松树坡脚下。抬头望耸立在面前的高大的山峰,只见一处接一处的巨大石头的缝隙间,陡峭的坡崖上,羊肠山路蜿蜒曲折,时有时无,盘旋而上,消隐在山的深处。白祥云不禁止步不前。竹妹轻巧一跳,跳上岩石上凿出的踏脚的小石窝,从上面伸手下来,说:“来呀,别怕,就只有几处地方险一些,我帮你!”
  白祥云敦厚、腼腆地笑了笑,满心愉快地伸长手,让她抓住,牵拉着,帮扶着,爬上了山坡,再翻下山坡。
  从这天起,白祥云下乡来,每望见这座巍然横亘的大山坡,总能在山脚一株树下、一大蓬灌木丛边,或一道雨水冲刷的光石板上,寻到一个苗条轻盈、灵巧活泼的身影,一种特别的温情,一种暖乎乎的期盼,伴着一种日渐激励着他的强大力量,鼓舞催动着他,温暖抚慰着他。三十多年来的苦难,仿佛一下全没有了。
  不久,一场轩然大波轰动小镇,镇上的人们这才知道了这位梁家妹子。
  工作队由县里下派,据说,队长还是县革委会指派的。政治运动的年头,谁都知道,这是小镇被盯住,需要加以促进了。果然,当天下午,满街新添了不少标语口号,镇医院当街的青砖墙上,浓浓的白石灰浆刷出斗大的一行字:“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掀革命运动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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