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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医悲情劫(6)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6-03-12 阅读:

  白祥云沉浸在幸福中,却不知道,一场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变故,会突然发生,降临到他的头上。
  变故缘于竹妹,起于白祥云的老母亲。
  白母是旧时大户人家的童养媳,缠一双小脚,三寸金莲,熬过来社会人世的巨大沧桑,主心骨全赖一个从小让人可怜的儿子。老迈之年,泪眼哭干之际,不曾想儿子寻上了一个乡下妹儿,聪明伶俐,俊俏温顺,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儿子就要完婚,自己就要有一个好儿媳妇,老太太再闲不住,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块布料,是旧时人工织成的上好绸缎,也不知她藏天上还是埋地底,这么些年历经多少次抄家清洗,也给藏下来了。用手摸摸,缎面依旧柔软光滑;用力试试,结实而依然富有弹性。老人家寻出剪刀针线,乐滋滋亲手给儿媳妇缝制两件新衣服,性急地三番两次托人捎信,催竹妹上街来量身裁剪。
  其实,看电影那天,竹妹走进镇街,就被人暗中盯住,直到入夜,眼见她与白祥云双双走进荷塘边的诊室。
  第二天一大清早,街头炸开一条消息,令全镇人惊呆了:白祥云诱骗了一个少女。昨晚,白祥云以治疗为幌子,诱女孩子入他诊室后面的睡房,强暴了她。
  起初没一个人相信。不久传出,那姑娘半夜跳荷塘寻短见,幸被人撞见,即刻护送到镇革委会大院,镇医院院长带上两名女医生,陪护了一整夜。姑娘仅穿一条短裤衩跑出医疗站,现在身上穿的,还是女医生临时脱给她的。
  很快进一步探明,知道受骗者就是梁家女子,曾经帮护白祥云躲过一劫的那位姑娘。
  有人便道,二人早有交往,莫不是情投意合?
  其语即刻招致唾骂:混账话!一个花季少女,一个老去春秋,大小相差二十岁,做父亲还差不多,老牛吃嫩草,简直禽兽不如。何况明明残缺了一条腿,又是管制对象,连子孙后代也抬不起头来的,那女子看来也不傻,还是读了几天书的人,哪里会糊涂到动心于他,不是心怀歹意设计诱骗,白祥云八辈子也休想近她的身子。
  传言纷纷,种种猜疑和议论,好歹熬过了两日。
  第三天,终于尘埃落定,铁板钉钉:横遭凌辱,又惊又吓又羞又恨的梁家妹子,总算头脑清醒过来,胆壮了一些,在揭发检举白祥云罪行经过的文字材料上,白纸黑字的具名签字了,还一页页按要求在一处处地方摁上了红手印。
  之后,由她家大姐来镇上接人,镇革委会派两名妇女干部一路护送,梁家妹子回家去了。
  水落石出,原形毕露,街坊们顿足诅咒,咬牙生恨,也难免有人不胜惋惜,摇头哀叹。毕竟事不关己,聚在街头巷尾议过叹过,也就散了。
  以小镇人的善良忠厚,哪里能够想象得出来,这一场平地生发的变故,原来不过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整个的事变里,原来充满各种心计的较量,充满利害关系的冲突与纠葛,更充满情感理智与道德良心的激烈碰撞。
  小镇人实在连最起码的状况都不曾知道:事发当晚,多少人整夜无法入睡,到后来受着绞心一般的煎熬。
  这其中,首先就是白母。
  那天晚饭后,看着竹妹拉着儿子出门,往镇外大荷塘的诊所去,白母心里高兴,觉得一把老骨头身子一下有着使不完的劲。老人家比着刚量出来的竹妹的身腰尺寸,赶紧动手做起女红来,计算、裁剪,大针、小针,粗线、细线,不知不觉的,就干到了后半夜。
  忽然,她听到门被拍响,焦急地一连声地直拍。打开门,不是竹妹回来睡觉,而是同一小巷子的老邻居,莽娃子的老爹。
  老爹气喘吁吁,告诉她,白祥云出事了,他和那个竹妹子一起,被人从大荷塘边诊室里抓了出来,弄进镇革委会大院里去了。两个人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给抓走的,因为他俩身上披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的,临时才脱下来披到他们身上。
  老爹说,他这晚恰好腿上的风湿疼发作了,疼得难以入睡,从床上起来,学着白祥云的办法,用自备的小火罐筒子给自己治疗。觉得好些了,勉强上床睡,不一会儿又犯疼睡不了,只好下床,想着干脆就去镇外荷塘边,找白祥云治一治。没想到,走到大街上没多远,就看见白祥云和那个竹妹子,两个人被拖着推着,往革委会大院里弄去,老爹在后面悄悄跟了一段路,听出了些究竟,这就赶来报信了。
  白母险些快要昏过去。老爹说,现在不是着急和难过的时候,得赶紧想办法呀。
  “老妹子呀,明摆着有人在害白祥云呀!兴许现在还能够救他,还有办法可想呀!”
  老爹让白母不要先自精神崩溃,这才说起他一路跑来时想到的援救办法:必须连夜赶到乡下去,把事情告诉竹妹子的家里人,想要把白祥云栽赃成强奸犯,看样子也在荷塘边的屋子里,在床上抓了个现场。但谁不知道,那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呀,妹子家里人也应当是清楚的呀。
  “就是嘛,老天爷呀,”白母哭出声来,诉道,“他们早就看好了婚期,就在几天之后,就要行婚礼了呀!天大的冤枉呀,老天爷!”
  可惜这个话,现在谁说了让人相信?首先得要竹妹子自己稳得住,再就是她家里的人要站出来说话才行,前前后后的事由和经过都得要说明白了,就是有罪过,也轻多了。
  两个老人想了一阵,随后叫上了莽娃子,这就出发到乡下去。深更半夜,山远路远,白母一个上年岁的老人,又是一双尖尖的小脚,心急心慌地单独赶去梁家坳,不说耽搁时辰,也风险太大,万一掉进山沟里,不说再出个三长两短,也一定误大事了。另一方面,白母如不亲自去,说清情况,去向竹妹子家里人求情,怕的是不能让人相信;更或者,不肯出面来澄清,那可就都糟了。
  莽娃子打着鼾声睡得正香,猛一被推醒,一下跳下床。听说是要救白医生,这才完全醒过来,骂道:“龟儿子的几个,上回批斗大会后,一直没见大的反应,想不到这一来,就要把人往死里整呀!”
  深夜里的小镇,街道冷清清、黑漆漆。白母放开双脚,心急地赶路,颠簸小脚,老迈身子,一次次摔倒地上。
  莽娃子回身来扶两把,性急起来,蹲下地,要老人家趴到他肩头上去,反手背上了赶路。
  鸡叫二遍时候,他们赶到了梁家。
  天还未放亮,竹妹的大姐赶到镇上,直接闯进革委会大院。
  大姐在家里没来得及梳洗整理一下,从床上拉起平日里最爱哭闹的小四儿,这就风风火火地赶到镇上来。她看上去有些披头散发,脸上略显邋里邋遢,满面怒气冲冲,加之身高体壮,在凌晨灯光半明半暗的空荡荡的旧时大殿中,简直让人心生几分对她的畏惧与恐怖。
  一进大殿,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竹妹身子蜷在办公用的老式大案桌的一角,嘤嘤地哭泣。对面,坐着她早先认得的、没能治好她娘的镇医院院长,旁边那个矮胖子,她不知道就是小镇的主任,但一眼就看出是要害她妹妹和白医生的人。至于再旁边的那两个穿白褂子的女医生,她看也没看上一眼。
  “你来得正好,正好。”
  院长弄清了来人是竹妹的大姐,吃了一惊。他正在全力攻破竹妹这一关,还远远没有达到目的,现在有人突然闯进来,是当事人的亲属,不能够赶走的,他更担心会要打乱他的计划。
  他来个先声夺人,要做姐姐的快劝劝妹妹。他说,竹妹很可怜,是一个受害者呀,只要她肯控诉白祥云,控诉揭发引诱和污辱她的事实,她真的就一点事儿也没有,只是一个受害者,组织上只会帮她,绝不会追究她的。可竹妹她真是傻呀,反过来帮着白祥云那狗东西说话,叫人怎么办,不好办啦。
  “到头来,实在弄不好,我们只好……只好将她和白祥云那狗东西弄成……弄成乱搞男女关系……”
  “你才是狗东西,你才乱搞过男女关系!”大姐怒目圆睁,一屁股从本已坐着的长凳子上跳起来,一拳头重重地捶打在长长的案桌上,“到我们梁家坳去问问,白医生同我妹妹定亲好长时间了!问一问是不是早定下了婚期,没几天就要正式结婚了!”
  大姐大吵大闹,后来是掀翻大案桌,险些砸伤镇革委会主任。她禁不住哭了起来,从白祥云第一天进她家门诉说起,直到送帖子订婚。
  就这样,姐妹二人坚决不承认有什么诱骗强奸,顶多是未婚同居,多少年来,乡下人婚姻大事,本来就以送帖子办喜酒为准,说这犯了王法,拉去砍头便是。
  第一天下来,情况没有任何改变,反倒是竹妹那儿,因为姐姐的强力袒护支持,说话口气更硬,显出内心更要坚定。
  镇医院院长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逼得一时下不来台,看看几乎要作茧自缚,他被迫再度追到大殿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向镇主任求情。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一直弄下去了,直要真正弄倒白祥云为止,绝没有两全的办法,正如镇医院与他姓白的再不能在小镇上并存一样。
  “不管最终是什么结果,什么影响,都收不回了呀,主任!而且,事情在镇内镇外全传开了,要是摆不平……到头来,就是主任你……也不只是让人说说闲话那么简单的吧?”
  “你个球卵子人,做出事来哪里会这样笨这样费力哟!”
  背着旁人,对院长的鲁莽和愚蠢,他不知指责斥骂了多少遍。竹妹子与白祥云二人的关系,自那次批斗会后,小镇已是尽人皆知,现在倒要弄成一个强奸案,也没想想会比一般的要难多少。唯一的希望就在女方,非得咬死,并得要有她的证词才成,且不说,最终还得要男方认罪的证供。
  “所以,这才请主任多多帮忙呀。现在,怎么也得要再替医院多想想办法了。”院长实在急了,说话间,竟敢威胁起了主任,“医院这次要再损失名声,不说再要安置人进去,就是现有的人,只怕也该要请出去一两个,拿指标去申请安排真正搞业务的人了。”
  “怎么帮,还要怎么帮?”主任恼怒而难堪。从半夜里给叫醒,到现在一直就弄这事,威吓、哄骗、体罚、劝说、利诱,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无奈竹妹始终咬紧牙关,不肯低头驯服。人家梁家坳一个三代贫农的家庭,现在还吃国家救济粮的,你还能拿她怎么办?
  二人绞尽脑汁,要尽快平定这场无风而起的波澜,实在没有更简单而又妥帖的办法,这才终于想到,竹妹原来也应算是个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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