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再上旅途(2)
所谓"实处"的功夫,阳明在《书汪进之卷》中说:就是"为己谨独之功",能加这种修养功夫,就会辨别天理人欲,就能分清怎样做是支离,是空寂,是似是而非,是似诚而伪。有了正确的标准,就能修到实处了。否则,只会忘己逐物,把精力消耗在扑风捉影的事情上。至少,也会把指月之指当成月本身。支离的最大的危害就在于"辨析愈多,而去道愈远矣。""夫志,犹木之根也;讲学者,犹栽培灌溉之也。"
那么,又怎样培养这个志根呢?阳明学说的特点就在于---怎样都行,洒扫应对,当官为宦,读书讲学,都可以找到天下一体的感觉。在阳明还没有离开贵州时,有个要去辰州做官的人跟他请教怎样做,他说,县官是亲民的职位,你讲究亲民之学就行了。问:"怎样才算亲民呢?"王说,明明德于民,使民树立良好道德。明德与亲民是一体的。就是在任何时候把别人的老人当成自己的老人,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3.卧治庐陵
现在,他来庐陵(今吉安)当了亲民之官--县令,与那个驿丞不可同日而语了。最重要的是,这标志着他的处分已经撤消。
庐陵县衙在府城南门的欧家祠路。出南门稍东,有白鹭洲,处赣江中心,洲上白鹭洲书院,是当时江南四大书院之一。阳明在里面开辟一个自己讲会的场所。文化活动始终是他的根本。
在城南25里有青原山静居寺,今天还有阳明手书的“曹溪宗派”,落款居然是“乐山居士王守仁书”。青原寺内右侧屋曾是朱子的讲坛,称青原书院。阳明也在青原书院讲学。阳明离任后,他的学生邹守益继续在此讲学。后来阳明的学生在寺的对面又建了一所阳明书院。
看来只有文化薪火相传,才能真正的不朽。
此刻的阳明无法想象身后的盛名。他现在无悲喜反应,主于静的修练给了他一种定力。不再因外界的情形影响主体的状态,他已找到了知行合一的那种根本感觉。把握了自己,这个世界就好把握了。他此时离所谓"澄明之境"还有距离,但已能凿壁偷光,看出这个世界的缝隙。知道该怎样应物而不伤自己--智慧是把两刃剑,而自己是剑体本身。他算当了一回"具体而微"的小皇帝。将其所学也具体而微地运用了出来。
他用的是儒家的"风流而治"的办法,张贴告示,起用三老,将行动规范广而告之,做到的奖,做不到的罚。在这个县工作了七个月发布了十六个告示,不但使该县由乱而治,还留下了许多历时不衰的善政。其高超得力之处,在于以无厚入有间,用那把两刃剑,既克治官府的扰民行为,也整治刁民的乱法勾当。"亲民"是为大多数人谋求最大的利益。而且是想办法从根本上谋求长远的利益。但阳明的身体不堪繁劳,不可能也没想事必躬亲。依靠谁的问题是中国人治社会行政的根本问题?他依靠慎选的知礼有德的三老[老吏,老幕,老胥]。这也是儒家的老人政治最佳体现了罢。滑吏刁民均要不得。
庐陵虽是小县,却是四省交通之区,俗话说是码头口子。尽管曾是"文献之地",却因世风不正,苛捐杂税太多,民风大坏,盗匪繁衍,正不压邪。官府有官府的问题,百姓有百姓的问题。他刚到县衙,就倒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突然有上千乡民拥入县门,号呼动地,他也一时难以搞清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很平静,耐心听懂了他们的要求,是要宽免一项征收葛布的摊派。理由是本地不出产此物。他想,既然不出此物,上边要的也没道理,也不想激起民变。就同意了乡民的请求。
但他想此风不可长。为对付这个有名的"健讼"之区。他下的第一道"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书"的主题,就是息讼。他说因为我糊涂,不能听断,且气弱多疾,你们非重大事情不要来打官司。来告状的只许诉一事,不得牵连,状子不能超过两行,每行不能超过三十字。超过者不予受理,故意违反者罚。号召谨厚知礼法的老者"以我言归告子弟,务在息讼兴让"。
告示发出,并不能立杆见影。能以健讼著名的地方的人哪会那么好说话?舆论哗然,但他就是不"放告"--不开门受理官司。他却发了另外一个告示:现在,瘟疫流行,人们怕传染,至有骨肉不相疗顾,病人反而死于饥饿者。然后又归咎于瘟疫,扩大恐慌。疗救之道,唯在诸父老劝告子弟,敦行孝悌,别再背弃骨肉,将房屋打扫干净,按时喂粥药。有这样的能行孝义者,本官将亲至其家,以示嘉奖。我现在正闹病,请父老先代我慰问存恤。
不讲医学讲仁学,不讲科学讲义气,心学的"义和团"味已出来矣。但他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最根本的办法。因为虽然已派了医生老人分行乡井,"恐亦虚文无实"。他认为根本的办法还是唤起道义的力量。用精神去战胜瘟疫。
这种道德感动法大约见了效果,瘟疫也不可能总再流行。不见再有类似的告示。这期间,他用更大的精力去解决行政问题。他搞了调查研究,访实了各乡的贫富奸良,用朱元璋定的老办法,慎重选定里正三老,让他们坐申明亭,进行劝导。同时他又发了一个告示,说:我之所以不放告,并不是因为病不能任事,而是因为现在正是播种季节,放告之后,你们牵连而出,误了农时,终岁无望。必将借贷度日,而且一打官司,四处请托送礼,助长刁风,为害更大。你们当中若果有大冤枉事情,我自能访出,我不能尽知者有乡老具实呈报。他们若呈报不实,治他们的罪。我为政日浅,你们还不相信我。未有德治先有法治,我不忍心。但你们要是不听我的,则我也不能保护你们了。你们不要自找后悔。
这回,震动了他们。来告状的有涕泣而归者。在乡下的有后悔胜气骂讼者。监狱日见清静。他还施行诬告反坐法,效果也很好。乱浑浑的局面结束了。"使民明其明德"的亲民治理法大见成效。
他调过头来,治理驿道,杜绝任何横征暴敛的行为。遍告乡民,谁以政府的名义去乡村私行索取,你们只把他们领到县里来即可,我自会处置。还移风易俗,杜绝任何神会活动,告诉百姓只要行孝悌,就会感动天地,四时风调雨顺。他上任的这一年,亢旱无雨,火灾流行。阳明象皇帝下罪己诏一样,说是由于他不称职,才获怒神人。并斋戒省咎,停止征税工作,释放轻罪的犯人。同时告诫全县百姓"解讼罢争,息心火,勿助烈焰。"他借此机会继续让人们安定团结,倒也罢了,若他真这么相信,便可以看出当时中国最有头脑的人的头脑了。他是真相信的,因为他还告诫乡民不要宰杀牲口喝大酒,触怒火神。这是和董仲舒一样的逻辑,难怪有头脑的人浩叹:独时光的流逝与中国无涉!他的一些务实性的措施则至少证明他是真与百姓同心同德的,真与百姓"一体"相连的。这绝对难得得很了。
他下令严防奸民因火为盗,勒令军民清出火道来。居民夹道者,各退地五尺,军民互争火巷,他亲去现场排板。有人说他偏袒军,他说你们太小瞧我了,军士亦我民也。他们比驻扎边疆的吃苦少一些,但也半年没口粮了。本官"平心一视",对谁也不偏向。他还恢复了保甲制度以有效地控制盗匪的滋生和作乱。
更难办的是对付上边。上边一味的追加摊派的名目和数额,搞得民情汹汹,他这个县官实在是两头为难。他刚上任就碰到的那个麻烦事并没完。吉安府派人下来捉拿管
理征收钱粮的小吏。因为此地从来不出产这种东西,乡民怕成为"永派"才聚会请愿的。上上次就是几个主管的吏员赔了几十两银子了事,现在跟百姓要要不出来,再赔又赔不出了。不交,上边就来捉人。这成何事体?他给府里打了报告,请求减免。他的话说得很难听。他说单是岁办各种木材,炭,牲口,旧额不到四千两,现在增加到万余两,成为过去的三倍。其他公差往来,骚扰刻剥,日甚一日。再加上旱灾,瘟疫大作,比巷连村,多有全家而死者,幸存者又为征求所迫,弱者逃窜流离,强者群聚为盗,攻劫乡村,日无虚夕。上级若不宽免,将有可能激起大变。他很动感情的说:不但于心不忍,而且势有难行。我无法称职的完成任务。"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他恳求当道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事之难为,宽免此项目。要抓人,就立即将我罢免,以为不职之戒。我"中心所甘,死且不朽。"
这个人的风骨的确有过人之处。上下千载,象这样做官的不是没有,但也着实不多。明代固然比较多,但无耻之徒也着实多。王阳明考入仕版的中式文,就是论《志士仁人》,他是真诚的,把教养里的词藻当真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创立"知行合一"的理论体系。现在再回过头来看他的应试文真是用血写的:
所谓志士者,以身负纲常之重,而志虑之高洁,每思有以植天下之大闲;所谓仁人者,以身会天德之全,而心体之光明,必欲贞天下之大节。
承担纲常之重,"节"是根本。会天德之全,仰赖"气"之正大发用。不要官的人才能当好官;自然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未必是上司眼中的好官。
他当官是汉代汲黯式的---"卧治"。基本上是足不出户,两拨千斤,抓住扼要问题,以点带面,攻心为上,感化优先,风流而治。但他还是觉得"烦",不堪繁巨。也有人嘲笑他象大姑娘了。最后,他解嘲式的出来走走,也是到本地的风光区游览,寺院中小憩一下。这跟他的身体状况有关,也跟心态有关。他对尘世的繁华毫无兴趣。也没有一般当官即美的知觉系统。他总是焦虑,总难忘怀责任:"忧时有志怀先进,作县无能愧旧交。"能说大明帝国人才济济么?象这样的大才当个知县,而秉国者却那么缺德少才。他心里其实哭笑不得,但还要这样来"自觉"自己:"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他可惜自己这三年时间白耽误了,现在"逢时"可以出来干点事情,但在那样落后的地方,没有学习,没有进步---他这种人就是这样,每天都在追求日新日日新,却因此而总觉得没有长进。相反,那些固步自封的人却总觉得自己天天天下第一。---对自己不满意的心学家才是真正的心学家。这是他与其沾沾自喜的后学门徒的根本区别之一。他说自己治理繁剧的行政事物的能力不如古代的百里溪,而百里溪是法家,看来他不象纯粹的儒生那样排斥法家。他有点捉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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