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同室操戈
黑密密的林子里,只能透进了极细微的月光。林外是一个极大的池塘,池塘与林子间有一条环形的土石路,路旁的荒草间坐着一个沉默的人。
林中不知有多少对的目光,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也不知多少对耳朵,在凝听他的一言一语,黑暗吞噬了一切,而使人有莫测高深之感。
那人面对着平静的水面,双目失神地注视着水中倒映着的月亮,嘴里轻轻地在蠕一动着,倒像是个疯子。
黑暗中,一株小灌木旁,忽然轻轻地发出了一丝极低微的悉悉之一声 ,但又迅速归之于平静了。
姚畹觉得身边的陆小真一动,她意识到这一丝声音,便可能使多日跟踪的结果——前功尽弃,她忙右手一伸,轻轻抓住了陆小真,制止住她冲动。
姚畹转过头来和陆小真的目光不期而遇,她震眩了,她觉得陆小真那幽然的神色像是在要告诉她:“我已不能再忍受了!让我出去见他吧!”
她只得表露出安慰及同情的姿态,但畹儿实在不能有所表示,她只是嘴角微微往下一沉,那是莫可奈何的苦笑!
刷地一声,水面上突起了一道丈来高的水柱,但又突突地,迅速地消失了。
湖边那人又捡起了一块石头,漫无目的地贴着水面抛去,于是,接连发出了极清脆的三下的声音,石子在水面上跳出跳入,终于沉入了湖底。
那人忽然抬头仰视着目光,嘴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叫一声道:“我是何摩!我不是韩若谷!”
畹儿心中一酸,眼中浮起了晶然的泪痕——在这漫长的追踪里,要不是免得增加陆小真的悲戚,面对着失去理智的何摩,畹儿真是想大哭三天。
何摩的声音变得徐缓了,但仍是可闻。
“韩若谷是谁?我不是韩若谷,韩若谷又是谁?”
他激动极了,他紧紧一抓住了头发用力往四边扯,他的双脚在水中不停地打着,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打水声。
畹儿只觉得手背一凉,她不看也知道,这是陆小真的伤心之泪。她有什么话好说呢?她自己也想号陶大哭呀!
东方渐渐地泛出了一丝鱼肚般的白色,远处传来了几声早起的鸡啼。
何摩扬起头来,歪着脖子仔细地听着鸡啼,头儿不停地点着,在计数着它的次数,嘴上浮起了一丝茫然的微笑。
他的动作仍不失迅捷,他站起身来,毫不迟疑地沿着土石路往西北方走去,他的步子很大,但走了三五步后,总要停下来略作考虑,然后大步前进。
他走过了池边的一座破庙,头也不偏一下,仍放步前进。
这在常人是几乎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他一夜 未曾阖眼,只是枯坐在池塘边,而不过十步之遥,便是一个可供息脚的小破庙。
晨风轻轻地在林中嬉戏着,顽皮地把美如少女肌肤的湖面,吹起了道道绉痕。
她也吹起了何摩的长发——他的发束早就散了,长发垂在肩上,从背影上望去,倒就像一个早起还未及梳妆的妇人。
当何摩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彼端之后,几乎是在弹指的一瞬间,林中飘然跨出了两个人。
畹儿和陆小真正要跨出去,追踪何摩,不料眼前一花,这两人走出来,竟占了先着。
畹儿心中大喜,正要喊出口:“查姊姊!”
忽然,她止口了,因为她注意到环境十分复杂。查汝明的神色是默然的,她的脸色已失去了往日的娇一艳,她的目光是幽怨的,而且不亚于自己身边的陆小真。
畹儿纳罕了。
数月前,当陆介被推下沉沙谷的时候,谷边的一幕已在武林中喧嚷出去了。八大宗派的后人最近所常提到的是六个字——“沉沙谷”和“金寅达”。
同时,陆小真和查汝明在谷上昏倒的事情,也被江湖上的人在乐谈着,因为在陆介的时代里,女子在外面走的人可真是绝无仅有,何况又是如此美貌而且武功高强呢?
其实,畹儿、查汝明及陆小真都是不正常的家庭生活中的牺牲品;姚畹自幼失去母一爱一,父亲又早逝,查汝明及陆小真自小一便自家中失落,所以她们在成年左右的时候,偶而在江湖中走动,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且多半有些迫于环境的意味。
尽管是在江湖中奔走的男一女,在那风气未开的年代里,仍是向往着正常的家庭生活的,只是他们或她们多多少少比常人的渴望要淡薄些,这或许是因为见多识广,不易安于斗室的缘故。
畹儿知道查汝明曾在沉沙谷边昏了过去,但仍有三分稚气的她,却想不通她为何会昏过去?她以为查姊姊是病了,尤其是在今天她见了查汝明苍白的脸容之后。
伴着查汝明的,是一个年纪极大的老头儿,一身粗布大褂,腰间斜斜插着一枝短短的破竹,倒像是一杆旱烟管。
畹儿虽役见过他一面,但想来是顶顶大名的“破竹剑客”了,她平时听姚百森和王天等人口中提起此人,都要肃然起敬,心中极是向往,但现一见之下,却不免有些失望,不料破竹剑客,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
也就是因为有了徐熙彭在场,使得姚畹硬生生把“查姊姊”这三个字吞回了腹中。
破竹剑客眉目一扬,脸上木然地道:“明儿,这人真是何摩吗?”
查汝明无力地道:“我在会川见过他一面,确是他。”
由会川大破天全分舵之战,查汝明内心中又不能自抑地连想到了陆介,她记得就是在那一天,在山背的斜坡上,她亲口告诉了陆介,他就是自己行遍天下所找的男子,她当时是何等的羞涩与激动!但是,陆介在分享了她心中的秘密之后,却一言不发他舍她而去。
然后,她和陆介——她未来的丈夫,最接近的一天,应该是在沉沙谷边上,但是,却是人鬼异途了。
于是,查汝明无声地流泪了。
徐熙彭慈祥地抚一着她的秀发道:“明儿,别哭,金寅达他师徒两个,我姓徐的早晚有他们好瞧的。”
查汝明低下头去,泪线有如珍珠般地在她白玉般的双颊上滚一动着。
破竹剑客面对着这个伤心欲绝的少女,平时的一股机灵,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急得一搓一搓一双手,干笑了两声道:“过几天,各派的门人要到沉沙谷找姓金的晦气去,看样子这何摩想来也是投那条路,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如何?”
一听到“沉沙谷”这三个字,查汝明的心情更悲痛了。她一生的幸福都随陆介埋葬在那滚滚黄沙之中了。
其实陆介再出,力拼五雄,已是多日以前的事了,但一方面五雄不会向人提起,二方面青木及陆介师徒为了陆介的家仇,以及何摩的“杀身之仇”,尚待清算,所以也不曾和江湖中其他人接触,因此武林中对这场惊大动地的大战竟一无知悉,而且就是慢慢地知道了,传播的也不会如此之快。
所以不管是陆小真、查汝明或破竹剑客,大家都以为陆介是已葬身在沉沙谷中,只有天真的姚畹仍因坚信自己的直觉,倒反而不伤心欲绝。
破竹剑客话一说出口,又暗道糟糕,自己一提沉沙谷岂不是“火上加油”?他连忙一把抓住查汝明的左臂道:“明儿,咱们跟上他,快!”
他脚下一使劲,只见他虽带上了查汝明,但身形仍如行云流水般地,一点没有拖泥带水之感,真把畹儿看了吓了一跳。
但更使畹儿大吃一惊的是,林外破庙的两扇柴木门这时忽然呀呀地打了开来,无风自动,而且庙门里如鬼魅般地显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青色长衫,脸孔隐在黑暗之中,只听他口中道:“久闻神龙剑客索一精一易容之术,这回是真疯还是假疯?”
畹儿大喜,脱口喊道:“张大哥!”
那人刷地一声,跨出庙门,身一子转向这边道:“是畹儿吗?”
畹儿连跳带跑地奔了出去,张大哥见到真是她,微微叹了口气,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道:“你还不快回去,你大哥真要急死了。”
畹儿嘟起了小嘴道:“张大哥,你真扫人家的兴,唷!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张大哥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道:“小娃子,我不能来不成?”
畹儿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人跟踪着我,原来是你,来!
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她牵住了张大哥的右手,往林中走去,口中扬声道:“陆姊姊,这位就是我常说的张大哥啦!”
张天行笑道:“人家早就走了,你还穷吼什么?”
姚畹一怔,脸色一沉,但迅又笑道:“我不来了,你又唬人,陆姊姊不会丢下我的。”
她拨一开树叶望去,只见方才她们伏着的灌水堆下,冷清清的一片草地,哪还有陆小真的影子。
姚畹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惆怅,寒星似的双目中,迅即浮现了一片红霞。张大哥左掌轻轻抵起了她的右掌。右手在她手背上缓缓地抚一摸一着,用类似父亲的口吻道:“你从黄鹤楼下来后的一举一动,直到目前为止,疯疯癫癫地在江湖上鬼混,你还小……”
畹儿略一挣扎,收回了右手,毅然地道:“我不管,我要去找陆姊姊。”
张大哥一个旋身,挡住她的去路道:“上次你是放不下你那查姊姊,这次又闹毛病啦!”
畹儿左肩一晃,身一子却往右硬挪了两步。嘴中道:“陆姊姊的心碎了,我怎能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上走?”
她的口气之中,严然有保护陆小真的责任。她的动作虽是机灵,而且迅速无比,但她只觉眼前一花,张大哥仍是挡住了自己的去路道:“好,我让你去,但是我还有许多事要说。
嗅们先谈谈。”
畹儿往林子的那端望了一眼,张大哥知道她的心意,遂笑道:“你放心,你那陆姊姊不会放弃何摩的,而凭何摩这走三步停一停的走法,你就是明天起程,也追得上他们的,要不然,我用五鬼搬运大法把你搬去如何?”
畹儿哪会不知道他是在鬼扯,但听他说得有理,心中也定了不少,却又被他逗得轻轻一笑道:“唁,你什么时候和太上老君打上了一交一 道啦。”
张夭行道:“我这五鬼搬运大法可与众不同,你那五个老鬼拜兄只要我遇上了,待略施小计,他们一定会把你搬到你那陆姊姊的身边去的。”
畹儿被他这一哄,嘴中薄嗔道:“哼!我道是真的,你又知道些什么啦?”
张大哥脸色一正道:“可真知道的不少。”
畹儿笑道:“就是说不出来,是不是?”
张大哥颇有些洋洋得意地道:“错了,我正要说给你听,咱们先找个地方谈谈。”
畹儿玉一指一指方才何摩所坐的地方道:“就在这池边如何?”
他们走到了池边,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了,张大哥略为考虑,方才缓缓地道:“我有一件事,不能不管,但又不能管,所以我要说给你听,你愿不愿意照着我的话去做?”
畹儿听他说得严重,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张大哥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头重担地道:“我已誓不再入江湖,但这件事不但危及整个武林,而且严格地说,也和你有关,你知道吗?”
畹儿一怔道:“和我也有关系?”
张大哥点了点头道:“因为,这是我们伏波堡的一宗不可告人的内幕的余波荡漾。”
畹儿心直口快,不知天高地厚地道:“是不是你的‘金师弟’的事情?”
张大哥脸色一变,但又迅速转为平和地道:“不错,正是你上次在黄山上听到的那件事。”
畹儿捡起了一块石头信手往他中一丢,只听得哗地一声,冒起了一支水花,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道:“是不是金师兄还活着,没有死在寒热谷中?”
张天行大惊,声音都变了道:“你怎么知道的?”
畹儿心中虽是十分激动,因为她的推理正确了,好胜之心在她心中猛烈地发扬着,她好不容易克制了自己的缴动,才笑道:“唔!只是猜猜而已。”
张大哥沉默了半晌道:“你有个大一姊姊,也叫做‘姚婉’,你可知道?”
姚畹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迸出了一滴珍珠般的泪水,她没有说话,但是,此时无言胜有言啊!
张大哥平视着水面,他不忍,也不能面对着此时的姚畹,他口中仍不能抑住多年来积压下的情感道:“她的名字是从女旁,你的是从田旁,当时师父为,你取名的时候,我知道他心中是后悔不及的。”
姚畹口中迸出了一句道:“但是,他毁去了我的大一姊姊,我恨他。”
她自己也为这句话所震惊了,她自从在黄山听到了三四十年前的秘事之后,她就想说这句话,但她一直把这话积压在心中。她早年丧父,母亲又难产而死,自从知人事之后,她极力把父亲在心目中描述成为一个伟人,这样多多少少可在潜意识中补偿了一些她应得而失去的慈情。所以,她不忍批评自己的父亲,但忍耐是有限度的,而现在的姚畹已超过这限度了。
张大哥忽然一转话题道:“我第一次怀疑到金师弟仍未死,是在上次大家挑我伏波堡梁子的时候。试想百年来,天下皆知我伏波堡藏有一张不可捉摸而形同废物的龙涎香藏图,但却能相安无事,俗语说得好,无风不起一浪一,为何大家会来找我伏波堡的麻烦?而且,这张图的秘密,当世应该只有二个半人知道,我和你大哥是清楚的,此外便是掌管藏宝楼的李总管,也只知道藏处,可也没打开来看过。但是,为何来人用声东击西之计,轻易便取走了这张图,当时害得你大哥还以为万无一失,连追都不追,这事奇怪透了。”
姚畹道:“可能是事出偶然啊!”
张大哥一摆手道:“这机会太少了,我在离堡之后,便四下探听消息,最后证明,这次风涛全是一个人掀起的。”
姚畹好奇地道:“是谁?”
“陶一一江一 !”
“但是,他已被天全教杀死了。”
张大哥说:“不错,但大家虽是间接或直挂地从陶一一江一 处得到消息,而事实证明陶一一江一 也受了别人的欺骗,因为当时他也在大厅中,和大伙儿杂在一块,只有在后面下手的那人才是原始发起人。”
张大哥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前天晚上,你们在一个破庙中是否发现了两具无头的一尸一首。”
姚畹犹有余悸地道:“真怕人,但下手的那人刀法可真利落,陆姊姊几乎吓昏了。”
须知人在激动的时候,譬如与别人作生死之斗的一刹那,就是多杀了一两个也不会害怕,但一冷静下来,便是见了一尸一骨都会心中一个寒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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