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同室操戈(3)
须知常人平时用力,其实都未用尽,譬如一个人平常每日走十里路,便气喘如牛,若有个虎子在他身后追着,他便是一口气跑了百里路,还会嫌慢,哪会觉得累呢?这种潜在的力量,是惊人的。何况何摩又是一流的高手呢?
这是一幅静态的画面,唯一的动一态 是,五人头上的汗水都已蒸发成气了,石室的壁上蒙上了细细的一层薄雾。
良久,风伦发出了一声声漫长的叹气。
然后是任厉激动的声音。
“小眉,得救了!你的外孙得救了。”
榻上的何摩唔了一声,撑开双眼,茫然地望着五人。
冷酷的原野浸浴在沉静的黑暗之中,不管是山林或沼泽,都使人有毛发直竖的感觉,望而生畏。
月光无力地洒在地上,晚风吹乱了她的足痕。
蓦然,原野中响起了一声凄惨的喊声,像是野兽垂死时的呼唤!更加深了恐怖的意味,震人心怀。
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有几点黑影往声音起处扑去。
月光透过了林子,素称柔静的她,竟无助于阻止这幕惨剧。
林中有一块丈方的场子,上面长满了茵茵芳草,草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垂死尚在挣扎的人,他跪在地上,双手捧住腹部。
他腹部有一条深而长的伤口,血液和肠子往外面进出,他的双眼仿佛要夺眶而出,瞪视着眼前的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衫,面目隐于黑暗之中。
跪在地上的那人喉咙中一阵咕喀,终于抱憾地离开了人世,而且死不瞑目。
黑衫的那人缓缓地用衣角抹去了剑上的血痕,冷笑了一声道:“天全教这番真个冰消瓦解了。”
他胸中一股豪气在激荡,他仰天长啸了一声,道:“请看今后之域中,谁是我韩若谷之对手!”
他意气洋洋,长袖信手一挥,一丈多远的一棵碗口粗的树枝,应声而折,他低声说道:“哼,灵药真灵。”
忽然,他迅速转身喝道:“什么人?”
林中应声而出了两个年轻文士,其中一人道:“阁下可是韩若谷,韩大哥吗!”
韩若谷一怔,笑道:“姚姑娘为何要易钗而弁?”
姚畹更是一怔,心想他怎会认得我的,但口中却道:“这两位又是谁?”
韩若谷漫声道:“还不是天全教那些杀不尽的贼子。”
他脸上浮起了一阵杀气,姚畹的眼皮忽然直跳,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瞧了一眼道:“阁下的手法好利落,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韩若谷一怔,但迅即笑道:“姚姑娘说笑了,这覆面躺在地上的是天全教陇北分舵的舵主,另外一个是……”
姚畹抢先说道:“天全教沙河分舵的舵主,入地龙一胡一 天鹞。”
韩若谷脸色一寒,有意无意地走近了姚畹一步道:“姚姑娘知道的可真不少。”
姚畹头也不抬地道:“我也只晓得这个人,还是不打不相识呢。”
韩若谷脸色忽然开朗起来,姚畹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韩若谷笑了笑,也不出声,姚畹招了招手,陆小真仍是有些带羞地走了过来,韩若谷见她发上带了孝花,不禁一怔,姚畹道:“这位是韩大哥。这位是陆大哥的妹妹,陆小真。”
韩若谷大惊失色,退了一步,指着陆小真道:“你,你是陆二弟的妹妹?”
小真的泪珠落了下来,她那苍白的脸客告诉了一切的事实,韩若谷猛然惊悟到自己的失态,忙郑重地道:“陆妹妹,二弟的仇我姓韩的一定代他报,我正在四处翦除天全教的羽翼,嘿,总有公道来临的时候。”
他一逼一近了两人一步,右手抓住剑一柄一,额上青筋涨起,仿佛极端激动的样子。
畹儿和小真不料韩若谷竟是如此血一性一的一个汉子,一提到陆介,他便会冲动起来。小真想到自己苦等了多年,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亲一哥哥,不料又祸生不测,陆介竟葬身在沉沙谷中,心中一阵翻滚,不由低下头去,轻声哭起来。
畹儿虽然笃信陆介不会死,但见到陆小真如此悲痛,韩若谷如此的冲动,心中也十分难过。
韩若谷忽然仰天长啸一声,长剑己然拔一出半截,啸声未止,林外一人一大笑着走进来道:“韩兄好深厚的功力。”
韩若谷一惊,长剑雷电火光似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堪堪掠过姚婉和陆小真身前五寸之处,一株冬青树应声而折。
他口中豪壮地道:“查兄来得正好,为在下作个见证,天全贼子在韩某剑下,必若此树。”
来人竟是天全教的第二号大对头,“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第一号是何摩)
查汝安笑道:“便是查某也要韩兄作这个见证。”
他口头对二女招呼道:“现在伏波堡和武当派为了你们的出走,正闹得天翻地覆呢。
嘱,还有一件大好喜事,三位可知道不?”
韩若谷剑眉微皱,查汝安笑道:“你可知‘神花剑客’何摩的下落?”
韩若谷脸色微变,口中却道:“我那河三弟素来神龙不见首尾,我已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陆小真和姚畹也脸色大变,幸好林中黑暗,别人也不注意,自然不晓得,查汝安朗声道:“武当门下有人在湖北境内遇到过他,只是有些奇怪。”
韩若谷额头迸出豆大的汗珠道:“什么时候?”
查汝安心中有些奇怪,但仍不动声色地道:“约摸一个月不到。”
韩若谷怔怔地立了半晌,方才说道:“查兄请原谅小弟的失态,我实在久未听到何三弟的消息,所以十分激动。”
查汝安道:“这是人之常情,只是韩兄尚未听完,有件事十分奇怪,韩兄可知道不?”
韩若谷脸色大变,眼中露出奇异的光芒,黑暗中有如两盏明灯。
查汝安道:“何兄竟患了失心疯的绝症,这真是怪事了。”
韩若谷紧张地问道:“他有否提及在下之处?”
查汝安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听白柏老道说起过。”
韩若谷这才问道:“我那何三弟现在何处?”
查汝安道:“据江湖上纷传,他先是往南走,到了扬州附近,又折向西北,大约总在附近了,大家判断他是去参加沉沙谷大会。”
韩若谷怔道:“沉沙谷大会?”
查汝安惊道:“怎么韩兄还不知道?我以为你也是上这条路的,听说是当今武林三十多派的传人,要上沉沙谷找那姓金的查问十年前的大会的细节,当然,大家希望把蛇形令主的问题也作个了结。”
韩若谷的脸色又一变,变得青灰色,只是隐在黑暗中,没人看得清楚,他凝声问查汝安道:“在什么时候?”
查汝安道:“总在这几天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拿不准儿。”
韩若谷一顿足道:“我先去找何三弟,然后咱哥儿俩上沉沙谷去,三位,在下先告辞了。”
三人目送着他走进了林子,查汝安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道:“他真个是神秘的人。”
不知怎地,姚畹心中冒起一个寒噤。
黑夜匆匆地退走了,一陽一光又普照人间。
一个斜斜的山坡旁,姚畹和陆小真靠在一株大树下,畹儿信手折下了一朵花儿,放在鼻子上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她顽皮地把花朵在陆小真的耳朵上轻轻地拂着,逗陆小真发笑,玩了一会儿,畹儿用中指和拇指把花朵一弹,目送它飞得老远,落在地上道:“昨天那个韩大哥真有点古怪。”
小真眉色不展地道:“人家三兄弟折了二个,如何不气。”
畹儿道:“他那剑好厉害,就在咱们脖子前面五寸处掠过,要是再递得前面一些,咱们岂不是要咔嚓一声,脑袋搬了家?”
说着用手在陆小真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小真推开了她的手道:“你又一胡一 思乱想了,人家杀了多少个天全教徒啦。”
畹儿薄嗔道:“啊!谁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啦!唉,对了,你可记得上次在破庙中发现的两个无头一尸一首?”
小真用手掌压住了心道:“你还要提,吓都吓死了。”
畹儿认真地道:“昨天他那剑对着咱们的什么部位?”
小真略一思索,用手比了一比道:“大概是在脖子的中点,刚好是上下各一半的地方。”
畹儿一拍手掌道:“那两个无头和尚的伤口也是在那地方。唉,真怪,昨晚那两个天全教徒连刀剑都没拨出鞘呢,他又穿了那身衣着,莫非……”
小真一跃而起,打断了她的话题道:“你又说是直觉了,这次你不说些充分的理由来,休想我听信你一句话。”
畹儿嘟起小嘴道:“我当然有道理了,听不听由你。”
小真忙抱住了她的双肩道:“好好,我听就听,大小姐,你千万别生气。”
畹儿笑道:“你坐好,我说给你听。昨晚我们在林子里,不是听他说灵药真灵吗,张大哥告诉我,他看到蛇形令主杀了那两个和尚之后,也曾说过灵芝草真灵的。”
小真道:“这话不成理由,光是我们武当派就有三百多种灵药,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种灵药啦?”
畹儿被她一句话便说倒了,急得直一搓一手,她想了一会儿,又被她想出了一个理由,乐得她直拍手道:“有了,他昨夜听到何摩尚在人世的时候,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试想,如果是平常的分手一次,值得如此紧张吗?除非他本以为何摩已经不在人世了的,这才会手足失措。”
小真见她倒有三分道理,小真略作一思索便驳她道:“他若是蛇形令主,陆哥哥他们不早就完了?”
畹儿低下头道:“但是,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小真一想,果然二人都没有善终,心中一阵绞痛,泪水又汩一汩流一出。畹儿忙叉一开话题道:“我最初怀疑到他,是因为他诛了两个天全教徒之后,不说‘二弟,又杀了二个仇人。’反而洋洋得意,自认天下无敌。这还是好人吗?古人说君子慎独,等到我们现身之后,他又装出一副咬牙切齿为陆哥哥报仇的话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小真被她这一说,回想到当时的情况,真是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直竖,她惊道:“如果查汝安不及时赶到,我们岂不险哉?”
畹儿扮了个鬼脸道:“好啊!你终于听我的咧!”
忽然,从他们背后有一人冷冷地道:“我可不信。”
畹儿大惊,正要拔剑,小真一把扯住了她,头也不回,冷冷地道:“何大侠还记得我们吗?”
其实这句话应该是“何大侠还记得我吗?”才对,但她硬扯了姚畹。
何摩的音容,无时无刻不印在陆小真的心中,此时虽是乍遇,又背着面,但他那磁一性一的声音,早在小真的心中起了共鸣,怎会认他不出来?
何摩脱口喊道:“陆真一人!”
畹儿机灵地站起身来,口中道:“该我去打水啦!”
她眼角忍不住飘向何摩一眼,想再看看他那副潦倒的窘相,哪知竟是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早已打扮停当了。
小真羞愧地低下头去,一把抓住了畹儿的衣角,口中半带哀求,半带喜悦地道:“不要走嘛!”
畹儿的天一性一是喜欢捉狭的,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唷,没水喝不要干死了吗?”
何摩上前了一步道:“姚姑娘,我也有一个口讯带给你。”
姚畹一怔,心想真是怪事,何摩又怎会认得自己了,其实她不知上次陆介冒何摩之名大闹伏波堡的时候,何摩早已在暗中窥一探着了,所以自然认得姚畹了。
畹儿故意拉长了脸道:“何大侠又有什么见告的啦!”
何摩本来也是一个机伶的人,但不知怎地,只要有陆小真在场,他就会口齿不清的了。
他道:“我方才和五位老前辈分手,他们都向你问好,还有,还有……”
何摩的眼角飘了陆小真一眼,畹儿还以为下面指的是小真的事,她放意催促他道:“快说啊!”
何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激动地道:“陆二哥安然无恙,而且功夫大进……”
他话还没说完,畹儿忽然大叫一声,抱住了小真道:“我又对了,陆哥哥没有死,陆哥哥没有死。”
她简直是手舞足蹈了,但是,奇怪的是,作为亲妹妹的陆小真可没她这样冲动。
干是,陆小真内心中自我惊讶了,她惊讶地发觉到,尽管她不时故意把陆介放在第一位,但是经过这次考验之后,她知道了那应该是何摩的位置。
她并不是不高兴听到这好消息,只是她的惊讶远胜于喜悦。她直觉地连想到,如果畹儿的另一个推想是正确的话,那简直是太恐怖的事了,韩若谷竟是蛇形令主的化身,不,这是不可能的!
畹儿是充分失态了,在冲动的时候,她是不自觉的,为了避免她以后的难堪,何摩不声不响地转过了身去,大声道:“至于五雄和陆二哥之战的结果是……”
他故意顿住了不说,果然,小真和畹儿异口同声地问道:“结果如何?”
何摩这才说下去道:“陆二哥没有输。”
畹儿高兴得眼泪都笑了出来,忽然,她想到自己是五雄的结拜妹妹,和武功的传人,岂有为陆介的胜利而鼓舞的道理?于是,她收敛了笑声。陆小真只是含蓄地轻轻笑了一下。
何摩又接下去道:“但是除了人屠任厉老前辈之外,五雄都不认败。只承认是没有得胜而已。”
陆小真以为是两败俱伤,心下又着急了起来,畹儿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姊姊,你放心,耍我那五个拜兄认输,恐怕黄河先要清了才行。”
小真心海渐渐平静了,她觉得如果不再理会何摩,会把他激怒的,她竭力装出平淡的声调来说道:“你的病好了?”
何摩奇道:“我的病?”
原来患失心疯的人,在治好之后,便又把患病时的经历给忘了,在近代人术语,那便是因脑震荡而引起的记忆力丧失症。
畹儿读过一些医书,在旁忙又问出一句道:“陆姊姊自己有心病,偏说别人也害了病。”
陆小真一跃而起,薄嗔道:“看我饶不饶你这小长舌妇。”
畹儿顽皮地把舌头一吐,装了个鬼脸道:“唷!你过河拆桥,没良心!”
说着一拧身,跑得无影无踪,小真被她说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正要追上去,何摩仓急地喊道:“陆真一人!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小真停下脚步,故意缓缓地转过身来,轻轻一笑道:“你,你有话和我说?”
她为自己的一笑而羞赧了,她低垂了粉脸。
何摩神色间有些焦急,显然他本来是无话可说,他急欲打破这窘局,终于迸出了一句话道:“陆二哥很好,他真的很好。”
小真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脸更红了,嘴中轻轻而缓长噢了一声,她折了一朵花儿,用两只手慢慢捻着,好像专心在玩花似地。
何摩急得脖子也红了,千百下句话在他脑海中掠过,但是,他不能选出其中的任何一句来,他急忙凑出一句道:“谢谢你点破了迷津。”
小真把头一偏,口中又噢了一声,充分显露出一个少女的娇憨来。
何摩急忙道:“方才你们怀疑韩大哥,现在我想起来,倒有些道理。”
小真听他也这般说,心中一惊道:“这话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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