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草岭之恋(4)
来源: 小西摘录(故事会)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11-03 阅读: 次
“那我也去。你一个人太孤单。”
就这样,我们二人承担起了处理谢苗家旧物的责任。
市政府给迁出的外侨划定了出售旧物的指定街区,地点就在道里八杂市前街。这里背靠最热闹的市场,面向市政府广场,平时人来人往,算是最好的摆摊卖货地方了。规定到这里摆摊的只能是外迁侨民,时间严格限定为十天。
这条旧货小街开张的第一天,木木和我就推着借来的人力车,载着满满一车东西来到了八杂市前街。这些东西,是木木和我用自行车一趟又一趟从菅草岭搬运到我家小院存好的。
离八杂市不远,就是道里高谊街。听木木讲,这条街原本不叫高谊街,而叫哥萨克街。街上曾住满来自俄国顿河、第聂伯河、伏尔加河流域的哥萨克大兵。“哥萨克”,原本是突厥语,意为“自由的人”,就是不受任何拘束,自由生活的人们。他们是东欧大草原的游牧部族,与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同属斯拉夫种族。他们把战争视为家常便饭,打起仗来骑马挥刀,骁勇无敌。俄国革命发生后,少数哥萨克加入红军,多数追随了白卫军。哈尔滨的哥萨克就都是当年的白卫军,有军官,但绝大多数只是普通兵士而已。这些来到哈尔滨的哥萨克,大都住在哥萨克街板夹泥的俄式平房中,没什么营生,多以出卖各种战争掳获物为生。平日离不开伏特加,但为人豪爽,很愿意帮助别人。谁有什么事,找到他们,不问情由,不分哪国哪族,都会出手相助。在莫斯科时,我就对哥萨克人感到很好奇。这次认识了谢苗爷爷,才看到当年哥萨克的影子。
我俩选了一处街边,先把雪扫开,在地上铺了一块厚亚麻布,然后把手推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卸下来,摆放在亚麻布上面。
最显眼的就是我曾见过的两只大大的铁皮奶桶,外表磨得雪亮,紧紧地套着盖子。比奶桶稍小一点的是木头箍制的奶酪罐,还有渍酸黄瓜用的俄式泡菜坛,还有锈迹斑斑的俄式铜茶炊,看来是很久没用过了。小件物品,最多的是西餐刀叉,调料瓶,还有伏特加酒壶、酒盎、酒杯,大的陶杯是喝牛奶用的。衣物多是老谢苗当年的哥萨克军服,像镶满金色条边的长呢军大衣啦,胸前缀着两排铜纽扣的军上装啦,马裤马靴啦,等等,还有几件女式毛皮长短大衣,大概是薇拉奶奶年轻时穿过的。最惹人注目的是,还有几枚亮闪闪的军功勋章,不知是谢苗自己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就在我俩忙乎着时,我们的身边陆续来了不少人,也纷纷卸货摆摊。到上午九点左右,八杂市前街南北两面,就全被摊位占满了。
街上开始有人流,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毕竟这些东西,当地中国人能用上的很少,而留下的外侨,已是凤毛麟角,少而又少了。
等待了很久,对我们的货物,一直没有人问津。
“木木,你看会儿摊,我走走看看。”
“去吧,顺便看看别人的标价。”
我站起身,顺着小街慢慢走着,观看着两边摊子摆放的货物。
这里真堪称一座临时兴起的欧洲旧货大市场,各种古色古香的欧洲什物,可说应有尽有。大的,像巨大的雕花榉木大衣柜,五斗橱,书柜,酒柜,豪华沙发,高背木坐椅,显然这些古董家具决非一般外侨家中所有,大概都是当年中东铁路俄籍高官,或者逃难到此的欧洲、俄国贵族,到哈尔滨后,又花钱从欧洲购买来的。就像印证我的想法似的,很快我就发现有一带摊上,摆满了各种水晶灯具,玛瑙花瓶,还有精巧之极的锡器,比如锡酒具,锡套碗,锡雕塑,锡挂盘,等等。周边围的人最多的是各种乐器,有立式钢琴,铜管乐器,小提琴,还有手风琴,脚踏风琴。另外一个区域,摆放的多是艺术品,有各种风格的东正教圣像画,俄罗斯风景油画,也有哈尔滨街头风景水彩画,素描画,看去都很有品位。这情景看上去,很像莫斯科的阿尔巴特街。阿尔巴特街上也是摆满各式古董,艺术品,稍微不同的是阿尔巴特街上,除了货摊,还有不少露天酒吧,而这里没有。
这时,两个俄罗斯老人的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波里斯,你在这里晃来晃去,不卖也不买,到底干什么?!”
一个摆摊的老哥萨克人,冲着过道上的另一位瘦瘦的驼背老哥萨克问道。
“哦,库尔金,你也要移民走吗?”
“是啊。只能走啦,你呢?”
“我一个人,没有家,在哪儿都一样。我不走。”
“那你到这里来,想买什么?”
“不买什么。”
“那来这儿究竟干什么?”
“我找一件东西。”
“找一件东西?!”
“是啊,我已经寻找快二十年啦!”
“那到底是什么?”
“这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呢!”
“没关系呀,用不了几天,我就漂洋过海,再也不会回来了。给我说说,有什么关系。”
“也是的,你就是知道了,也没时间跟我争抢喽。听着,我在找一件俄罗斯国宝。”
“呵呵呵,”库尔金笑起来,“要说俄罗斯国宝,这儿到处都是,看那边的小提琴,是俄国宫廷乐队用过的,那边的东正教圣像,来自圣彼得大教堂,是彼得大帝加冕时的主圣像,再看这面,那套高背雕花木桌椅,是果戈里写作用过的,再这边,那些油画,都来自阿尔巴特街,其中就有列宾、列维坦的原作呐……就在你眼睛下面,我这摊上,那件枝形铜烛台,还是莫斯科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祈祷台上最早的祭物哩。好多东西,自打俄国革命,被带到哈尔滨,一直在这里转来转去,现在人们都要走,这些东西没法带,也没法留,差不多都摆在这儿啦。在这里,你随便拿一件,都可以叫作俄罗斯国宝嘛。”
我暗自吐吐舌头,小小旧货市场,会藏有如此玄机。
“我说的不是这些,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
“到底是什么,快说。”库尔金也开始有兴趣了。
波里斯压低一点声音,很神秘地说:“我在找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后亚历山德拉的王冠。”
“什么?亚历山德拉皇后的王冠?!”
“不错!就是那顶名闻全世界的白金钻石王冠。那上面镶嵌着三十八颗最明亮璀璨的钻石,最大的一颗有五十七克拉,是金色的,就镶嵌在王冠正中,被称为‘北方之光’。”
“天啊!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呢?”
“说起来话长喽。俄国二月革命时,尼古拉二世被废,但临时政府对皇室还是很优待,把尼古拉一家迁到西伯利亚托博尔斯克居住。随行人员不少,东西也带了很多,其中就有这顶王冠。后来布尔什维克推翻临时政府,亚历山德拉眼看情况危急,想招一支哥萨克兵,来营救家人。就派随行的御医,把王冠藏在随身医务箱中,以买药为名,逃出了羁押沙皇一家的托博尔斯克。这忠实的御医,来到第聂伯河流域,千辛万苦找到一支哥萨克军队,把王冠作为信物,交给了他们。而哥萨克们也不负所托,迅速从第聂伯河赶往西伯利亚。但当他们赶到托博尔斯克时,却扑了个空。沙皇一家已被布尔什维克的契卡部队转移到叶卡捷琳堡。正当哥萨克们想驱马赶奔叶卡捷琳堡时,传来消息,就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凌晨,沙皇尼古拉、皇后亚历山德拉,还有他们的五个孩子,以及最后的几名随行人员,被集体枪杀于叶卡捷琳堡伊帕切夫别墅地下室。这支哥萨克见营救皇室无望,便就地加入了远东白卫军团。而后来,这支哥萨克在白卫军溃败后,全部退人中国,定居在了哈尔滨。王冠,就在他们那里。也许在一些人手中传来传去,慢慢地,已无人知道它的来历,也不清楚它的价值。这次,可能就有人把它当成旧物,到这里摆摊出卖呢。”
“波里斯,你说的这些,简直就像神话,叫人不敢相信。”
“你信不信没关系。我信,而且,我会留在哈尔滨,一直到找到那顶王冠为止。”
“说不定早被人偷偷运到海外去啦!”
“绝对没有。我一直关注海外与这顶王冠,至少是与王冠上那颗‘北方之光’特大钻石有关的传闻,但四十年来,海外从没出现这方面消息。”
“那……即使有人出售,你也认不出来啊。”
“告诉你,我手里有沙皇一家一九一四年拍的全家照,照片上亚历山德拉皇后,就戴着那顶王冠。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王冠的样子……嗯,那形状很简单,哎,对了’,就像松花江畔栏杆灯柱上面,那盏六角街灯的顶盖。真的,很像!”
“我看,你呀,简直是在做梦啊。’
“不,这不是梦,那东西就在哈尔滨,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
“但愿吧……”
两个人似乎被自己构置的神话感染了,都虔诚地仰起头,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
“上帝保佑沙皇,威名远扬……”
“上帝保佑沙皇,威名远扬……”
回到我们的摊前,我把刚才听到的王冠传说,讲给木木听。他似乎不感兴趣。
“木木,你回到菅草岭,应该问问谢苗,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
“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已经离开菅草岭,搬到我家暂住。我不会回家,怎么问呢?再说,这类传闻多得很,不会是真的。”
“你和爸爸的关系还没有缓和吗?”
“没有。他仍旧反对我们的来往。”
“这样啊……”
这时已经快要中午了,天还在飘着细雪。轻盈的雪花,慢慢地打着旋儿,从灰蒙蒙的天空向下飘落,把人们摆放在摊上的东西罩上了一层薄纱。街上静静的,来看货的人稀稀落落,更少有人驻足问价了。
意外地,一个穿着铁路棉大衣的人来到我俩摊前--
“妈妈,这么冷,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柳嘉大婶。
“我那老爸老妈,惦记你们,非要前来。我好不容易劝住。正好给你们带点饭来,是你薇拉奶奶做的俄餐,奶汁烤鱼,面包,你们吃吧。”
我和木木一边吃饭,一边与柳嘉大婶聊着。看去柳嘉大婶很憔悴,人也没有精神。
也许木木与爸爸的矛盾,给她的压力太大,又加谢苗夫妇就要离她远去,她的精神当然是十分抑郁。
等我俩吃完饭,柳嘉大婶收起饭盒,转身走了。
“唉,妈妈太可怜。几乎所有的亲人都要离她远去啦……”
我无言以对,只看着柳嘉大婶的身影消失在细雪中。
第一天就在这细雪与传说中度过了,我们一件东西也没卖出去。
以后几天,情况差不多。
到了第七天,送饭来的,不再是柳嘉大婶,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亲自送饭过来,然后就坐在摊后,帮我俩卖起货来。
“谢苗爷爷,柳嘉大婶怎么没来?”
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柳嘉不舒服。她这些天身体就不好。”
薇拉奶奶替谢苗做了回答。
木木听到这句话,马上关切地追问:“妈妈病了吗?严重吗?”
“没什么,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
我盼着见到谢苗有好几天了,就转移话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谢苗爷爷,你听说过亚历山德拉皇后王冠的事吗?”
谢苗爷爷摇摇头。
我趁机把听来的故事说给两位老人。
谢苗听后,沉思了许久,见我和木木正认真地等待下文,才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哥萨克有许多支。你说的是第聂伯河哥萨克,我呢,是伏尔加哥萨克,相互没什么来往……”
这时,薇拉奶奶摆摆手,说道:“孩子们,别跟着那些人瞎想了。依我看呐,亚历山德拉皇后王冠,即使当年确实在这里,现在也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它已经化成了千百盏六角街灯的灯罩,就那么天天摆在我们面前,却谁也认不出来呀。”
“这可能吗?”
木木惶惑不解地问。
“孩子,当现实已经到了尽头,就给自己一点想象吧。你没看到,那六角街灯一亮,就会闪出金色的光芒,说不定,那就是‘北方之光’钻石的光啊。”
这时,天又开始下雪,小街上除了卖货的老俄罗斯人,波兰人,犹太人,几乎没什么顾客。
这时,一个来卖欧式手摇风琴的俄罗斯老汉,慢慢地摇动了手柄,奏起了俄罗斯古老民歌《三套车》。乐声缓慢而忧伤,像一个年迈老人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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