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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草岭之恋(5)

来源: 小西摘录(故事会)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11-03 阅读:

  手摇琴乐曲还没有奏到一段,不远处,另一个人站起身,拉响了俄式军旅手风琴,那琴风箱比一般手风琴要小,没有琴键,只用贝斯钮弹奏,高音部很响亮。有了它,乐曲变得高亢起来。
  《三套车》乐曲回响着,我仿佛觉得眼前两边摊床中间的小街上那平展展铺开的雪地,就是歌中的冰河,而所有坐在摊后雪地里的人们,就是歌中那忧伤的赶车人。
  大概不少人与我有同样的感觉,那些钢琴师掀开琴盖弹奏起来,小提琴手拉响了琴弦,最后连铜管乐器也加入进来,长号、小号、巴力咚,还有萨克斯、定音鼓。一点点地,整个小街,汇合成了一支庞大的乐队,原来呜咽般的乐声,变成了震人心魄的交响乐。
  就在乐曲进行三遍,重新开始时,原本坐在我身边的谢苗爷爷突然站起身,挺直胸脯,用他那粗豪而带几分沙哑的嗓音,大声地唱了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主人要把它卖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不知何时,薇拉奶奶也站起来,紧贴着谢苗爷爷,高声地歌唱着。一段歌还没有结束,小街上几乎所有的人,甚至那些俄罗斯族以外的人,也都加入进来。
  乐声、歌声震得飘落的细雪,似乎都在“簌簌”作响,天上的灰云,似乎也裂开了几道缝隙,现出几许光亮。
  大概那天的交响合唱感动了路人,旧货摊场的最后三天,许多人来到这哈尔滨的阿尔巴特街。一些大件货物,像家具、钢琴,还有各种乐器、饰物、餐具这些东西,差不多都以最低的价格卖出去了,而那些圣像、绘画、俄文古籍,到最后也没能脱手,其最终去向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两个哥萨克人谈到的亚历山德拉王冠,当然了无踪影。我们的货物,在谢苗的主张下,也半送半卖地处理完了。
  那一年的整个冬天,还有第二年的早春,一场浩大的外侨迁出行动,默默地但持续不断地进行。与中国那些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完全不同,这场大迁移,一直是悄悄展开的,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没有到处张挂通红的标语横幅,甚至没有在报纸、广播中发布消息。但几个月中,数千外侨,却的的确确离开了哈尔滨,就此再无音讯。有的街区,一整条街,一整条街地空了出来。那些往日里人来人往的欧式住宅,变得空旷冷寂,再无人烟。
  大概外迁的人家太多,那时的交通工具有限,几千人不可能一下子全走。于是,安排分批出发。谢苗一家,在木木父母家等了大约有一个月,终于等到了起程的日子。那一次集体外迁的大约有一百户俄罗斯人家,五六百人,全是迁往澳大利亚的。他们俩将和其他离哈的侨民一道,乘南下的火车,去往上海,再从上海乘海轮远赴澳大利亚。
  在此之前,木木与我商量,想趁这个机会,回家团聚,缓和与父亲的关系。
  “那好。我陪你一块儿回家,我也想送送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再说爸爸还有事要我办呢。”
  到了谢苗夫妇动身那天,下午二时多。我和木木推开了他的家门。
  “孩子们,你们回来了,正好,柳嘉一定要让我们吃顿饺子再走。看,包饺子多么复杂哟。我们帮不上忙,只看明远和柳嘉忙乎喽。你俩正好是帮手。”
  薇拉奶奶见了我们,立即落落大方地招呼。显然,她很了解家中发生的事情,有意从一开始就创造出一种亲切融和的气氛。我当时就想,薇拉的确是上层社会沙龙最佳女主人的材料,可惜她一生都没有得到施展这种特殊秉赋的机会。
  木木这时趁着薇拉奶奶的话风,迈出了关键而又艰难的一步。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嗯。”秦明远生硬地哼了一声,连头也没抬,只顾用小擀面杖擀饺子皮。
  “来,孩子们,洗洗手,拉个小凳,坐下来,包饺子吧。”
  柳嘉大婶的双手沾满面粉,便扬扬头,给我们安排了活计。
  等我们准备就绪,开始干活,一直站得老远的谢苗,走近来,大声地说:“哎,柳嘉,干吗非得吃这东西,又热又滑,切又切不开,叉又叉不住,太费劲啦。”
  “那也得吃。没听说吗,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为的是老远的行程,一路侥幸。”
  “唉,中国人这一套啊,你也忒信实啦!”
  老谢苗叹口气。
  饺子包好了,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椭圆拉桌旁,只有我算个外人。不过,我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把我当外人看待。
  柳嘉大婶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来,一盘盘摆在桌子中央,给每个人一小碟醋酱。给我们发了筷子,又摆上了西餐刀叉。
  谢苗果然吃得好艰难,一个饺子好不容易叉上来,去蘸醋酱时,又“啪”地掉落在小碟里,溅得醋酱汁四处飞。不得已用西餐勺舀起,送到口边,又碰在那两撇翘起的小胡子上,连胡子都沾满了醋酱汁。
  他的样儿,首先逗笑了薇拉奶奶。
  “我的老哥萨克,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怎么就不肯学学吃东西。来,擦擦!”
  说着递给他一块亚麻餐巾。
  “想学也晚了,就要走啦!”
  一时间餐桌旁出现了难得的欢快气氛。
  这时,柳嘉站起身,到厨房去了会儿,接着抱来一摞西餐盘子,吩咐木木和我在每个人面前摆好。
  “主餐来啦!”
  随着话声,柳嘉端出了一样样西餐,摆在桌上。最后她捧出一只圆圆的哈尔滨大列巴。令众人瞠目的是,此时她脱去了平日几乎从不离身的中式女制服裤子,换上了一件俄罗斯女式长袖银灰色毛呢长裙。裙子双肩有微微隆起的翘角,裙中间有束腰,裙的下摆有几道不宽不窄的散褶。连头发也由披肩,改成了上束到头顶的圆髻。一下子,柳嘉仿佛换了个人,平日看去那么老,甚至有点佝偻背的模样,改换成挺拔高挑、亭亭玉立的主妇。
  “哦……柳嘉,我的柳嘉--”
  首先发出惊叹的是薇拉奶奶。
  “这才是我的柳嘉啊,孩子!”
  谢苗感动得声音有些发抖。
  “爸爸,妈妈,吃一吃女儿为你们做的家乡饭菜吧!不知今后,还有没这样的机会了……”
  “不要说了,我们吃,我们吃。”
  薇拉奶奶拦住柳嘉的话头。
  西餐吃起来确实快捷,不一会儿,人们就吃好了。其实,刚刚吃了饺子,又是这样的场合,谁能吃多少东西呢。餐间,没有喝酒,大概是考虑到一会儿就要去火车站登车,大家又都心情不好,害怕喝多了会发生什么意外吧。不过,大家都喝了不少“格瓦斯”。这是一种哈尔滨特有的俄式饮料,用烤透的大列巴外皮发酵酿成的,不含酒精,但有些气泡,口味口感都特别好。
  “临走,能吃到女儿亲手做的正宗伏尔加俄餐,很幸福啊!”
  老谢苗满意地用手抹着他那两撇哥萨克小胡子。
  听到爸爸的夸奖,柳嘉站了起来,顿了顿,终于说:“爸爸,妈妈,有句话,我在心里存了好久,一直没敢对你们说。今天再不说,怕是就没机会了。”
  “说吧,我们听着。”薇拉奶奶鼓励自己的女儿。
  “妈妈,爸爸,你们不要走吧,留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全家在一起,欢欢乐乐多么好啊,我会每天给你们做伏尔加俄餐的……”
  “是啊,漂洋过海,举目无亲,多艰难啊。留下来,我们共同生活。妈妈,爸爸,你们再考虑考虑,现在还来得及。”
  秦明远也诚恳地请求着。
  老谢苗抬眼四顾,摊开双手,很无奈地说:“和你们一起生活?住在这里?不,你们这里太小啦,住不了多久,就会把我活活憋炸的。”
  薇拉奶奶望着女儿,很动感情地说:“柳嘉,你说得对。有些话,今天不说,往后恐怕是没机会说了。我也有一句话,藏在心底里,一直想对你说。现在我说出来,你别生气。”
  “妈妈,您说吧,我怎么会生气呢,我是您的孩子啊!”
  “柳嘉,我一直觉得,你过的生活,不真实。不真实啊,孩子,因为你的本性,不是这样的。而一个人的生活,只有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过,才是真实的。”
  “妈妈……”
  柳嘉应答了一声,深深地低下了头。
  “要知道,人的快乐和幸福,只有在本性而又真实的生活中,才会得到。你这样,是很难得到幸福快乐的……”
  柳嘉开始哽咽,泪水滴落在她的长裙上。
  “孩子,别哭。妈妈说这话,不是要你再次改变自己,只是要你明白,你选择的生活,需要你做出更多的努力。你要坚强,再坚强些!至于我们,你爸爸,我,我们只能过那种天然而又本真的生活,为了这个,哪怕生命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哪怕再次漂泊,吃再多的辛苦,受再大的磨难,我们也是愿意的。
  “明远啊,让我对你也说句话。这话同样在我心里沉淀了许久。我不想在心里带着这样一块石头漂洋过海。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的庄园里,听人说过,一个男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宽容。许多时候,宽容才是真正的爱。明远,你是男子汉,给柳嘉母子,特别是沙姆,留出多一点空间,让他们按自己本性,自由呼吸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所有的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秦明远的回答。
  秦明远慢慢站起,立直身躯,向着薇拉奶奶,还有她身边的谢苗爷爷,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妈妈,您的话我记下了。请放心,我会按照您的嘱托去做的。”
  全家的人都低下了头,连我的眼中都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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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你爸爸想得很周到。不过,这是他心爱的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
  薇拉奶奶推开我的手。
  我顺势抓起谢苗的一只手腕,迅速地将表的铁链扣在他手腕上。不待谢苗反应,我又伸双臂拥抱住谢苗,轻轻亲吻了他的脸颊。然后扑进薇拉怀中,再也忍不住悲情,哭着说:“薇拉奶奶,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啊……”
  谢苗和薇拉走后,两位老人成了我和木木见面总也绕不开的话题,而有关他们的话题,到最后又总是以木木的仰天长叹,和我无力地依在木木的肩头结束。
  我以为澳洲那么遥远,我们是再也不会得到他们任何音信了。
  没想到,大约在两位老人出发一个半月之后,我们竟意外地得到了‘二人的消息。
  那是一个早晨,我刚刚推着自行车走出专家楼大门,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叫我。从声音听出这是木木。
  这么早,木木来做什么呢?
  “卡秋霞,他们来信啦--”
  “木木,是谁的信,把你高兴得这样?”
  “薇拉!薇拉奶奶,还有谢苗,从澳洲来信啦!”
  “哎呀!真的吗?!”
  “真的!你看,信在这儿!”
  木木举着一封信,摇了摇。我看到,那是一封在当时还很稀罕的航空邮件。
  “太好啦!信里说了什么?”
  “他们平安到达了,还分到了土地办牧场……”
  “这太令人高兴啦!让我好好看看信。”
  我从木木手里接过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柳嘉、明远、沙姆、卡秋霞:
  我亲爱的人们,你们好!
  谢谢你们的热心相送。你们的无边深爱,一直支撑着我们,使我们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完成这次苦难重重的漂泊。
  我们从哈尔滨出发,在上海换乘马来亚的轮船,到达婆罗洲换乘澳大利亚轮船。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摇晃,越过炎热的赤道,最后终于停靠澳大利亚北部海岸的达尔温港。现在暂住在达尔温市的移民收容所内。
  达尔温属于澳大利亚联邦的北领地,是整个澳洲距离欧亚大陆最近的地方,北领地是全澳洲唯一留给当地原住民的保留地。这一带是平原低地,到处是沼泽,有很多无人区。
  这里是热带气候,现在仍在雨季中。天气闷热潮湿,无论是港口、街市,还是野外,到处是吸血的蚊虫飞舞,还有许多毒蚂蚁、毒蚱蜢、毒蜥蜴,一切生命在这里想要生存,都是十分艰难的。这使我们想到哈尔滨的菅草岭,与这里相比,菅草岭四季分明,牧草丰美,是那么安全,那么静谧,就像美丽的伊甸园一样。
  尽管艰难,可这里的人们还是生存下来,养了许多牛羊。这些牛羊多数在达尔温港被赶进海船,活着出口到亚洲。还有在哈尔滨常见的“澳毛”羊毛线,是在这里装船,运到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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