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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哭泣的遗骨(6)


  房子里面比冬日阴沉的天空更加昏暗。
  玻璃门内是一间足有五十平米的大房间,地面没有铺设草席,也没有地板。墙边立着一排架子,架子上只是象征性地陈列着一些成品或尚未上釉的半成品,与城里店铺或作坊里琳琅满目的制品相比,其冷清令人吃惊。
  从房间里端走出来一位老人,年纪约莫八十左右,脸上皱纹满布,但是因为个子高大,所以肩部和胸部四周显得很壮实。
  “你就是武田说的那位客人吗?”
  老人和蔼可亲地笑着问道,他的口音完全是当地的土话。
  浅见照例递上名片,提出采访要求。源秀也没仔细看就把名片放在了身边的旧桌子上。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老人说话时一直笑意融融,让人不明白他是真的拒绝还是谦虚。不过浅见倒也爽快地退下阵来。一方面他觉得欺骗老人问心有愧,而且他本来也没有采访的意图,所以被拒绝反倒坦然了。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给你沏杯茶吧!”
  老人回到房间里端,然后端上茶具。茶壶和茶碗不用说都是荻烧瓷,大概都是源秀自己的作品。
  别看他沏茶的动作不够规范,但说不定这套茶具价格不菲哩!
  “您是一个人吗?”
  浅见眼睛注视着老人的手问道。
  “啊,是的。现在还有个闺女。”
  “哦,您闺女跟您一起住啊?”
  “其实说是闺女也不是亲闺女,是个给我帮忙的姑娘。她有事儿出去了,所以你只有凑合着喝我沏的粗茶。”
  他一笑,假牙就“格格”作响。
  浅见竖起耳朵想听出点儿什么动静,不过,屋子里确实好像没有别人。
  老人说是“粗茶”,可是很好喝。也许是荻烧瓷细腻的表面给嘴唇带来的柔和触感所致吧。
  “现在没烧窑了吗?”
  “哦,今年就只剩下一炉过年窑了。”
  “您一次大概可以烧制多少作品呢?”
  “这个嘛,最近最多十件或者二十件,就这个水平。”
  “哦?那么少啊?”
  “而且满意的作品有三四件就不错了。”
  浅见暗自担心这么少的作品怎么维持生计。大概每件作品都相当昂贵吧。
  “我能拜见一下您的作品吗?”
  “当然可以啦!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愿意看的话尽管看吧!”
  老人爽快地站起来,为浅见引路。
  在地板黑亮黑亮的木板房里一个厚重结实的陈列架上,一共摆放着大约五十件作品。有茶碗类的小制作,也有许多花瓶、瓷坛类的大型瓷器。哪里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即使在外行人眼里,每一件作品都独具风格。
  浅见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件上,他的心情陡地激动起来。
  这是一只直径约二十五六厘米、高约三十厘米、呈圆柱形的瓷坛。瓷坛上端略呈弧形,坛口还配有一个圆形的盖子。无论其造型,还是其接近褐色的古雅色调,都显得典雅高贵。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着遗骨的事,那只瓷坛怎么看都是一只骨灰盒。
  “那是骨灰盒吗?”
  浅见鼓足勇气问道。
  老人“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假牙似乎都快掉下来了。
  “那是闷火罐。是啊,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知道了,是一种放炭火的工具。”
  “哦,我知道。”浅见记起来了,“听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母亲烧茶水的时候曾经用过。可是做得这么典雅,就让人很难跟闷火罐联系起来喔!”
  “做骨灰盒合适吗?”
  “啊?哦不……”浅见突然有些惊慌失措地说,“也许合适。”
  “如果用它来装有价值的遗骨,将会是一个漂亮的骨灰盒。”
  “晤?有价值的遗骨是什么样的遗骨呢?”
  源秀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那双令人联想到童心的眼睛直视浅见。
  “是碍…”
  浅见把目光移向远处,他试图看透黑色板壁之外遥远的过去。他想起了从户山陆军军医学校旧址发掘出来的那七十具遗体,想起了在战争中死去的数百万具沉默的尸骨,想起了他们悲愤的心情无法传递给现世那些放浪的人们。
  “要是我……”浅见说,“要是我的话,我希望成为死了还能感动人的不平常的遗骨。”
  老人无言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咀嚼浅见的话。
  “好,不错,很不错啊!”
  老人连连三次点头。
  身后的木板门发出一声重响,门开了。从毫无动静的昏暗的空间走出一位女性。她身穿会令人联想到荻烧瓷的暗橙色套装。
  “我是森喜美惠。”
  她膝盖紧贴着门槛轻声说,很难想像与电话上那个言辞激烈的人是同一个人。
  “我是浅见,上次在电话上失礼了。”
  他这样说并非嘲讽,但森喜美惠却垂下了视线。
  “我是来取遗骨的。”浅见说,“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我讲。”
  老人什么也没说便出去了。
  龙满浩三前去拜访森喜美惠是在她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天。
  “就在那天,我从龙满那里知道了谁是我的生父。”
  喜美惠语气平淡地说。
  “哎?这么说,龙满浩三不是你的生父啦?”
  见浅见吃惊的样子,森喜美惠略显意外。
  “原来浅见你还知道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对我的事情究竟调查到什么程度。你甚至怀疑龙满的父亲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我直到那天都没有怀疑过。”
  森喜美惠说着轻声笑起来:
  “我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春季。小时候附近的孩子欺负我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时,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难过。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户口簿 上写着‘私生子’三个字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查了字典,上面解释说是‘针对庶出的孩子而言,指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俗称没爹的孩子’。后来我向邻 居、同学尚美的母亲打听我的生父是谁,尚美妈妈说不知道,不愿意告诉我。最后我就猜测说是龙满,结果又一次遭到打击。”
  也许是因为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森喜美惠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我一直听母亲说龙满是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当然,母亲所说的父亲是指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的森荣治……据母亲讲父亲和龙满是在满洲时期就在一起共事的老朋友。父亲因为身体的原因提前回国,后来两人又在长门偶然重逢。
  “从我记事时起,我们全家与龙满家关系一直很好,我与智仁之间也亲如兄妹。所以,当我听说龙满是我亲生父亲时,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离家出走。
  “我开始认为母亲肮脏,更不能原谅龙满乘人之危。一想到要向这个讨厌的男人要生活费和学费,简直觉得不如死了好,于是我没告诉母亲我的去向便去了 大阪。两年后,待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才告知了我的地址。龙满立即跑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说尚美母亲所说的都是瞎话,但是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我 的生父是谁,他说是母亲拜托他在自己有生之年绝对不要告诉我。
  “龙满劝我不要让母亲伤心,但我固执地不肯回长门。无奈之下,龙满安排我在GBEEN制药就职,又把母亲叫来大阻,总之是让我们在一起生活。那年我十九岁。
  母亲去世的时候,龙满正在香港旅行,没能赶上母亲的葬礼。四天后他来看望我,并在佛龛前为母亲烧了香,然后告诉了我谁是我的生父。他说我的生父是加贺裕史郎……”“哎?加贺……”浅见惊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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