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呼炉炉!马匹嘶叫着,从口中呼出白茫茫的热气,那声音有一种单调和凄凉的味道。
车子渐渐近了,穿过梅林,走向幽静的小道。梅枝上积着的冰雪,受车行震动,不时因负重不住折断下坠。雪是不会下来了,可是天气却冷得出奇。
寒梅怒放,空气中散扬着清淡的冷香,一眼望去,白色的梅花连绵无涯,苍劲的枝干,高贵美丽的花朵,迎着凛冽的北风挺一立着,显得它是多么坚贞,多么卓然不群。
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英气勃勃,英俊潇洒,女的眉目如画,娇美无俦,正在指指点点,欢然谈笑,两人都是一袭薄衣,坐在车头,并不见丝毫冷意。
原来这两人正是当今天下第一大侠辛捷张菁夫妇,当年辛捷不远千里寻访意中人张菁,在大战婆罢六奇后,巧以相逢,两人自是欣喜无比,结伴而返。
辛捷虽则一爱一极张菁,可是对于和自己有不平常关系的金梅龄姑娘,却也始终不能忘怀,他婉转告诉张菁其中经过,张菁天真善良,并不在意,反而鼓励辛捷想法去寻找,于是辛捷请丐帮护法金老大发动丐帮势力,在全国各地寻访。
那金梅龄自从明白自己误杀亲生父亲后,忏悔之余,削发为尼,她偶而碰到金老大派出寻访她的丐帮弟子,得知辛捷对她情深义重,并未丝一毫忘记,当时心中真是百感一交一 集,不知如何是好,想到和捷哥哥在一起时的欢乐情景,几乎忍不住要赶去和他相会,然而转念想到自己一身罪孽,是个不祥的人,岂可再连累心一爱一的捷哥!是以忍着千般痛苦和凄凉,在丐帮弟子面前,并未露身份。
她送走丐帮弟子后,但觉胸中一片空虚,忽而辛捷俊秀多情的脸浮在她眼前,责备的忍心,又忽而辛捷的柔情密意陡然回到心头。她这样不休不眠痴痴坐在佛前,整整两天未进滴水,总算从千头万绪的思潮中,整理出她今后应走的路子,她轻轻地站起来,佛前的香早熄了,蜡烛也灭了,只剩下灰烬和滴下的烛泪,于是她虔诚地插上了另外一把香,默默地决定了一切。
她想:“我就像残余下来的灰烬,人生对于我,我对于人生都不再有意义了,可是我却不能就此死去,这样就不能偿清我的罪,让痛若和世上最残忍的酷刑来折磨我吧,只要——
只要来生我能永远陪伴着捷哥哥。”
她原是个刁钻顽皮的小姑娘,一向但求己之所喜,对于恩怨报应,鬼神之说,从来视为无稽,比时竟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来生,用情之苦,真可谓生死不渝了。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那么一切的不幸都由我来担负吧,这一生除了和捷哥哥在一起的时间外,我何尝享受过半丝一温一 情,可是到头来仍然不免永远分离不能相见。天上的牛郎和织女一年虽然只可相会一次,但那是千秋万世代代都不变的,比起人们短短几十年又幸福多了。”她想着,心中对于神仙虚无之说,更是向往已极。
“这一生,我是痛苦定了,也许前生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人,如果我能在这生把罪洗清,那么来生也许便可和捷哥哥长厢厮守,但,捷哥呢,他可不能也为我而痛苦一辈子呀!”她想到此,口中不由自主喃喃道:“我要使捷哥快快活活过一辈子,我一定要的。”
于是她就重入江湖,扬言金梅龄已死,好让辛捷一心一意去一爱一方少碧——她只知道辛捷是甚一爱一方姑娘的。
她年纪青青,却能牺牲一己之至一爱一,成全他人之乐,在她只以为是减轻自己的罪孽,其实错非天具慧根,有大勇大智之人,又焉能如此?
辛捷果然相信金姑娘已死,这才和张菁结成夫妇,金梅龄心中只希望辛捷和方少碧和好如初,她哪又想得到方少碧竟会投入她最痛恨的人天魔金欹怀中,正以万般柔情,度化他那天生的凶一性一哩!
无极岛主无恨生,对于辛捷原来并无恶意,只因误会辛捷是七妙神君梅山民,怪他玩一弄缪九一娘一的感情,是以数次欲制他于死。此时既然真象大白,又见女儿对辛捷一往情深,便也不再反对。
辛捷张菁婚后,依着辛捷建议,陪伴那年老无依的梅叔叔,就在沙龙坪定居下来,事实上他夫妇一年倒有七,八月到外行侠。梅山民见一手教出来的高弟,不但能将自己生平几样绝艺,一概承袭,更能青胜于蓝,自是老怀甚畅,终日悠游林泉。
次年,生下了辛平,辛捷初为人父,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细心体贴的守在家中,陪着一爱一妻,不是逗着辛平自得其乐,就是抱着儿子,携了张菁的手,三人一同去登高赏月,薄泉听瀑,临渊投石,梅林对弈,过着神仙一般清悠的日子。
这样过了几年,辛捷足未踏出沙龙坪半步,江湖土盛传梅香神剑辛大侠神秘归隐,到了辛平五岁那年,辛捷夫妇雄心再起,便请梅叔叔传授辛平武功,夫妇俩重入湖海,行侠全国。
七妙神君梅山民,功力虽然尽失,可是武学之过却是愈老愈一精一,辛平这孩子,父母都是天地间灵气独宗的俊秀,他又岂会愚笨,是以名师高徒,相得益彰,辛平小小年纪,已然功力不凡。
有一年,辛捷夫妇在川边大雪山上,无意之间遇着一匹千年难逢的龙驹,花了不少心力,将那龙驹收服,张菁伶一爱一辛平,就将龙驹送给他骑。辛平常骑着这千里龙驹在沙龙坪附近几县跑来跑去玩耍解闷,他原长得很俊,又加上座下名驹神俊,人人都不由得喝声采道:“不知是何方仙童,长得如此俊秀。”
是以不到多久,便闯下“金童”的万儿,只要他黑色龙驹一到,附近的小孩就跟在马后,高声欢呼,拥护而行。
北风在呼啸,雪是不会下了,忽然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吹到,辛捷连忙从车上取了一顶大皮帽,替张菁戴上,只露出面门,辛捷柔声道:“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今年比往年要冷得多哩!”
张菁对夫婿的体贴感到十分安慰,她轻轻一笑道:“我可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大哥,就要到家啦,平儿玉儿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辛捷笑道:“谁敢说你弱不禁风啊,东海三仙无恨生之女,梅香神剑辛大侠之妻,是当今武林第一位女侠。”
张菁嗔道:“大哥,你老是这样傲气凌人,我不喜欢,要知——要知!”
辛捷接口道:“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么?”
张菁道:“你知道便好。”
辛捷装得很诚恳地道:“菁儿,我一切都听你的,以后别人欺侮我打我,我也不还手就是,免得被你说傲气凌人了。”
张菁见他虽然是故作正经,但是想到他从来没有不听自己的话,心中不禁很是得意。
张菁忽道:“大哥,打箭炉那三个恶喇嘛,在新正十五摆下死约会,进你去一决雌雄,听说这三个坏胚一身毒器,险诈百出,我看咱们还是多邀几个高手一块去,免得人少势弱中了暗算。”
辛捷冷嗤一声,不屑地道:“这三个该死的喇嘛,恶行昭彰,我老早就想下手除掉他们,这次他们自动送上门来,那是再好没有,菁儿,这三个臭和尚恶名虽大,你看总不会强过当年婆罢六奇吧!”
张菁虽不满辛捷狂态,可是想到他功力深湛,从来没有通过真正对手,也就住口不说了。
要知辛捷一身承袭着旷世奇人,七妙神君、平凡上人、小戢岛主三人的绝艺,是以虽则年岁三旬左右,可是武学却是博大一精一微,己人内外兼修之境,他这十几年,功夫愈来愈高,为人反而愈见谦冲,常言道“富润屋,学润身。”他年纪轻轻,可是一举一动已自有一派宗主的雍容风度。只有在一爱一妻和至友吴凌风面前,仍然免不了露出昔日飞扬跳脱的一性一子,此所谓一江一 山易改,秉一性一难移,天生使然,真一性一流露,也不足以深责了。
张菁忽道:“大哥,这两天我心里真是慌得很,我只要一想到吴大哥那一陰一暗的眼神,真忍不住想……想哭。”
辛捷默然点头,低声道:“吴大哥这生真是命途多乖,我每次到泰山去看他,总想在他脸上找到些许昔年欢乐的影子,可是从来没有如愿以偿过。”
张菁道:“大哥,我们总得想想办法,阻止他去当和尚啊!”
辛捷道:“我也是这么想,其实一个人心灰意冷,就是出家作和尚,也未必就能忘掉伤心事,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菁儿,待年过完,打箭炉的事办妥,咱们一起去见吴大哥,责以大义,你看可好?”
张菁点点头,心中又想起与吴凌风同行去寻辛捷的往事,吴凌风对她百般呵护,处处替她安排一切。
“我没有哥哥和弟弟、可是即使有,也不会地吴大哥对我这小妹妹更好的了,我一定要使他振作起来,他比大哥只大两岁,这年纪,正是生命的春天啊!怎能就此颓唐下去呢?”
默默地,她下定了决心。
辛捷道:“吴大哥真是多情,阿兰死了已经十多年,然而他何曾有一天不想她,唉!十多年了,他丝毫未改变对兰始一娘一的真情,看来光一陰一并不能冲淡世间真正的痛苦。”
张菁忽然激动地道:“那也不能怪吴大哥阿,他心里只有兰姑娘一个人,就是千年万年以后,还是不变的,除非……除非有一天,当失去知觉的日子到来了,那才能无可奈何地忘掉一切。”
辛捷一看张菁,只见她眼中泪光闪莹,脸上稚气全消,神色坚定,似乎在说:“有一天,当我们俩人永久分离的时候、难道不也会这样吗?难道还会忘掉对方吗?”
辛捷大为感动,他伸出手轻一握住张菁的小手,柔声道:“菁儿,你别瞎想,喂,你笑一笑,待会别让平儿看到妈妈流泪,还道爹爹欺侮妈妈哩!”
张菁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手握着,如海般的深情从手上传到各人的心中,不禁相对一视。
辛捷想:“吴大哥巧食百年血果,他内功又高,原该是青春常驻,容颜不改的,可是现在瞧起来真是苍老极了,在他脸上,再也不会有春天的颜色了。”
当人们想到别人的不幸,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幸福,辛捷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在他胸中洋溢着欢乐的情怀,因为——心一爱一的人就在附近,而且永远不会离开,除非失去知觉的时候到临。
“花开的时候,艳一陽一淡淡的洒在泰山的幽谷里,春风吹绿了山顶巅,可是吴大哥的心仍然有如封在寒冰中”辛捷想:“花落的时候,果子结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鲜红惹人喜一爱一的枣子,象征着万物生生不息,欣欣向荣,但大哥此时的心情是怎样呢?除了阿兰能够复一活,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力道能改变他了。”
辛捷想着想着,心里的欢乐慢慢消失了,代替的是胸中弥漫着感激上苍之情,因为——
因为——
上苍对他是那么眷顾,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变成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侠。而且得到了人间的至情,友情、爱情和师长的垂护之情。
“老天是多么一爱一怜我啊。”辛捷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满了满足和欢欣,张菁也发觉他睁大眼晴,好奇的望着辛捷。
在幸福中,人们很容易想到遥远的过去,于是,辛捷又回忆起与张菁初会的时候,他稍稍的瞟了张菁一眼,只见她仰着头,大皮帽把她耳朵都罩住了,只有皓白胜雪的脸孔露在外面,那天真的模样儿和十多年前并没一点改变,只是出落得珠圆玉润,更加丰满了。
要知辛捷年少之时,对于用情并不专注,他处处留情,惹得人家姑娘相思而引以为得,后来因为和正直的吴凌风结为兄弟,受凌风感染,方觉悟对于情感的浪费,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甚至于可说是可耻,这才幡然改过。他对金梅龄起初并没有感情,后来分别了,才发觉自己也很喜欢她,是以金梅龄之死,(他以为金姑娘已死)他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不敢再乱用情感,专心一致地的一爱一着张菁,十多年来,夫妻间感情愈来愈好。
辛捷轻轻一抚一着一爱一妻的手,嘴角挂着微笑,心中充满柔情密意,忽然天色一亮,原来车子已走出梅林。
“爹爹!妈妈!”“伯伯!”金童辛平和林玉从屋里飞奔出来,人还未到,便双双高喊起来。
张菁连忙把手一收,飘然下车,姿态美妙轻一盈,走上前去,一手抱住一个。
辛平喘着气道:“我和林姐姐从窗口老远就看到了,咦,一妈一你戴的是什么帽子,真像一头豹子。”
林玉道:“我们刚才还在担心辛伯伯和你不回来过年,谁知道才说完就听到马车声,我们一块跑出迎接。”
张菁笑道:“看你们急成这个样子,梅公公在家吗?”
辛平道:“他又到桥头去沽酒了。”
辛捷问林玉道:“你姐姐呢?”
辛平抢着答道:“她成天闷在屋里,不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妈妈,今年过年买什么好玩的事物给我吗?”
辛捷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你先别急,上次离家时传你的查拳四十九手,你都学会了?”
辛平向大家扮了个鬼脸,吐吐舌头,也不言语就一招一式把四十九手查拳演了出来,辛捷见他招招正确,一精一微之处全部能够领略,心中一乐,忍不住面露笑容,他一何并无为父尊严,明知此时一笑,等于娇纵一爱一子,日后在一爱一子面前更是无法摆架子,可是毕竟忍俊不禁。
辛平越打越得意,使完查拳四十九招竟然意犹未尽,跑过去折下一根梅枝,叫道:“爹爹,平儿还多学了一套剑法,是梅公公教的。”
张菁道:“好啦,好啦,有本事也不必这样急着显呀,快进屋去。”
辛平对于他母亲似乎更是不怕,他一抖小手,一攻一守,精神百倍的以枝为剑,展开新学得的梅山民生平绝技“虬枝剑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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