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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3)

梅山民自从全身功力废去,衰老便日甚一日袭击着他,十余年来,过的虽是平静安祥的生活,但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酒醉愁兴之际,难免生出英雄末路,去日苦多之感,人到老年,最容易感伤,何况他的过去,又是那么光辉和灿烂呢!

梅山民随在林玉后面步出小屋,凝着眼神,也向小道尽头吃力地张望,口里却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唉!人老了,目力也差得多啦,玉儿你仔细瞧瞧,怎么那来的好像只有两个人呀?你瞧瞧梅公公说得对不对?”

林玉这时也发出惊讶地轻呼:“呀!当真只有两个人,难道只是辛婶婶和平哥哥?他们没有找到辛叔叔?”

梅山民证实了自己所看不差,突然心神一震,生出一丝不样之感,沉声说道:“玉儿,快进屋去叫醒你姐姐,把长剑带出来,快去!”

林玉从来到沙龙坪,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梅公公的神情这样紧张,心里也顿似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忙问:“梅公公,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梅山民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两个迅速移近的黑影,猛一跺脚,沉声道:“快去!快去!来人准没有怀着好意,哼!是谁有这份胆量,居然敢到沙龙坪来找事了!”

林玉骇然大惊,脚不点地飞奔回屋,片刻功夫,已经拉着姐姐林汶双双奔了出来,林玉手中,已提着一一柄一长剑。

林汶尚在睡眼惺松,一面一揉一着眼睛,一面伸着脖子张望,道:“是真的?有人来了,呀!身法好快!”

梅山民脸上突然变色,眉头一皱,那脸上的皱纹又添了许多,他略又打量片刻,毅然挥手说道:“你们快向后山跑,寻一处不易找到的隐蔽地方躲起来,我看这两人功力十分惊人,今天只怕……”

林玉提剑迎风晃了晃,道:“梅公公,我们不怕,要是果真是什么人敢到沙龙坪来撒野,你瞧玉儿的虬枝剑法练到什么火候了,我一定教训教训他们,等平哥回来,叫他佩服!”

梅山民明知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必然不会畏缩,心念一转,急忙又道:“那么你们快到那边梅花树下躲起来,千万不准出来,让梅公公对付他们。”

林玉又道:“不!我要留在这儿帮你,姐姐不会武功,叫她去躲起来吧!”

梅山民突然脸色一沉,不悦地道:“玉儿,你敢不听梅公公的话?我叫你们都去躲起来,你听见了没有?”

林玉心中一跳,她从来也没有见过梅公公发脾气,不想生起气来,竟是这般怕人,肚里一阵委曲,当时便要哭出声来。

梅山民眼见那两个快速绝伦的来人越来越近,忍不住沉声叱道:“快去躲起来,我不叫你们不许出来,快些!”

林玉已经热泪盈眶,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倒是林汶机警,急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妹妹,快听梅公公的话,咱们先躲起来,等一会再出来打坏人,不是一样么?”

林玉委委曲曲跟着姐姐向梅树走去,才走了几步,梅山民突又一伸手,沉声道:“把剑给我!”

林汶急从妹妹手里取了长剑,递给了梅山民,匆匆带着林玉隐人梅花丛里。

“七妙神君”接剑在手,似觉手上一沉,他低头看看那一柄一极普通的青钢剑,一丝寒意,猛然袭上心头!

当年他一剑横行宇内,梅香剑从未逢过敌手,十多年来,再没有使过剑,不想今天暮年之际,却突然感到了剑的份重!

他费力转动着剑身,剑上青芒芒的光辉反射一到他的眼中,他仿佛从那些光芒中看到当年英朗的影子,同样地,也看到如今衰老的脸上皱纹!

岁月磨人,令人神伤,何况对于这一代英雄的梅山民呢!他自知功力已经全失,但却不得不振作精神,仗剑护着自己多年心血经营的沙龙坪和林汶林玉两个力弱的小生命,虽然他知道那几乎已经注定失败了。

清晨的旭辉映着他头上苍苍白发,梅山民横剑当门而待,隐然仍有当日一派宗师的风范。

蓦地,旷野间响起一声劲锐的长笑声,笑音落时,梅山民面前已并肩立着两个高大的人影。

梅山民突然感到一种平生未曾有过的紧张,握剑的手指,不由自主轻微的发着抖,他缓缓将目光从剑身上移开,抬起头来,却顿时心头猛震!

面前呈现着两张极为可怖的面孔,一黄一枯,形如鬼魅,两只嘴角,都挂着一抹冷屑的笑容。

那满脸枯槁的一个嘿嘿笑了几声,冷冷道:“神君,可还认得故人?”

梅山民心头一震,直觉那声音虽极细微,但人耳之际,却令人心神震撼,忙力持镇静,缓缓答道:“梅某人行走江湖多年,相识遍天下,一时倒记不起二位在那里见过……”

那面呈黄色的也冷笑两声,抢着道:“梅大侠乃是一代豪雄,威名震动天下,自然记不得我等无名小卒,但昔年勾漏二怪,梅大侠总该还有点印象吧?”

梅山民听了这话,又是一惊,凝神向二人端详半晌,这才恍然记起那肤色枯槁的,乃是“勾漏一怪”翁正,而这满面黄色的,竟是昔年的“青眼红魔”鹤如虹!

他不禁越加心惊起来,皆因“勾漏二怪”当年曾败在自己梅香剑下,后来二度出山,又被辛捷所败,从此销声匿迹,久不闻他们行踪,如今怎会突然变成了这幅怪状?

梅山民也深知“勾漏二怪”功力不凡,心里更是大急,他自己既已暮年,生死原不放在心上,但当他一想到林氏姐妹,却不禁气馁。

他暗暗对自己说道:“梅山民呀!梅山民!你一世英名,得来匪易,今天无论生死,也不能替‘七妙神君’四个字塌台!”

想到这里,忽然精神一振,盈盈笑道:“原来是翁鹤二兄,多年不见,闻得二位曾替丐帮报效,今日怎得闲暇到沙龙坪游玩?”

枯木黄木听他提起丐帮之事,脸上都不禁一热,好在他们已炼就枯黄肤色,倒不易被看出来,黄木老人怒声道:“十年旧恨,今天特来讨教,姓梅的休逞口舌之利!”

梅山民仍是傲然笑道:“敢问二位是要找我梅某人讨教?还是要寻我那不成材的徒儿较量?”

枯木老人道:“姓辛的身受重伤,离死不远,我等早已知悉,今天既遇到你,咱们就跟你算算旧帐吧!”

梅山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用剑尖柱着地,险些笑得喘不过气来。

枯木眉头一皱,叱道:“姓梅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他已从梅山民笑声之中,听出他中气不足毫无内力,竟像个凡夫俗子。

梅山民道:“我笑你们二位苦修多年,一心要报当年挫败之耻,却不想来的不是时候,只怕要使二位失望了。”

枯水道:“这是什么意思?”

梅山民笑道:“昔年五华山上,梅某被小人所乘,全身武功尽废,几与凡夫无异,我倒有心要与二位周旋几招,只怕二位纵然取胜,面上也无光彩……”

黄木厉叱道:“姓梅的难道畏死?竟想用这话搪塞咱们!”

梅山民脸色一沉,正容道:“但是梅某却也是天生不服输的傲骨,二位如果有意,梅某拼了老命,也要用手上这一柄一长剑,向二位讨教一番!”

黄木冷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欺身而上,扬手就是一掌劈了过去。

梅山民功力虽失,但身法剑招,却依然娴熟于胸,奋然振剑一挥,脚下斜斜踏出一大步,一招巧妙地“寒梅吐蕊”已经疾拂而出。

然而,黄木老人是何等高手,掌未递到,那雄浑的内家真力早已泉一涌而至,梅山民奋力挥出的剑势,被他内力一窒,登时施展不开,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地上。

枯木老人看得眉头又是一皱,心忖道:“看来梅老儿所言不虚,他这等架势,显见并无丝毫内劲呀!”

但黄木老人却是得理不饶人,右脚轻点地面,纵身一掠,如影随形跟踪而上,铁掌扬处,又是一招“推山填海”撞了过去。

梅山民虽有长剑在手,无奈高手过招,八成是以内力厚薄才能决定胜负,以他这般年迈力衰,举剑都有些吃力,怎能抵挡住黄木老人那排山倒海的掌力。

但在这刹那之间,一点豪念,却从他枯寂的心田中升起。

“梅山民啊!你生平逢过多少生死存亡的大战,何曾略显畏怯,男儿血战而死,岂不强似这样衰老颓败,老死荒山?”一种英雄激昂的心情使他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大喝一声,长剑连闪,绕身抢进,竟全力施出了他那打遍天下的“虬枝剑法”一精一奥“冷梅拂面”!

掌剑虚触,梅山民又是一个踉跄,胸口一阵甜,“哇”地吐了一口鲜血,黄木老人也被他这奇奥剑势一逼一得一缓,怔怔望望一旁的枯木老人,没有再度出手。

梅山民一沉气将口中余血尽咽下肚去,横剑惨笑道:“来呀!

鹤如虹,怎么不打了?咱们还没有分出胜败呢!”

枯木老人把头直摇,缓缓走了上来,向黄木道:“我看梅老儿果然已经功力废去,咱们就算赢了他,也无法宣告天下,走吧,咱们还是去找辛捷去!”

梅山民天一性一刚毅,宁折不曲,听了这话,忽然从内心里生出一种羞惭和悔恨,我真的老了吗?不!不!七妙神君可以血战而死,却永远不会向敌人乞怜保命的!

他突然一振手腕,咬牙挺一起长剑,一声厉吼,连人带剑向黄木老人冲了过去!

这时的梅山民已成了一头疯虎,他眼中既无敌人,也没有招式,他看见的仿佛只有那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的生命终点——坟墓,但他毫不畏怯地,奋勇向死亡冲了上去。

黄木老人尚在沉吟,扭头看见梅山民狂奔过来,无暇多想,闪身让开三尺,左手一挥,“拍”地一掌,印在梅山民前胸上!

梅山民本已用力过猛拿桩不稳,再吃掌力一阻,登时惨哼一声,身一子凌空飞起,在空中翻了几个滚翻,“叭”地一声响,摔倒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

林氏姐妹失声惊呼,狂奔而出,抱起梅山民伸手探他鼻息,两人都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泪水无声地从她们面颊上缓缓流下,一颗颗一滴滴滚落在梅山民胸前,滚落在这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紧一握剑一柄一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林汶才“哇”地哭出声来,嘶声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但梅山民毕竟已吐出他这狂傲一生中最后的一口气,他手中仍然长剑在握,又躺在酷一爱一一辈子的梅花树下,虽然他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想来内心该是平静无憾的了,或许他仍有一件憾事,那就是未能在临死之前,目睹自己一手调一教 出来的一爱一徒辛捷,携妻率子依偎在他身边。

他对这世界应该是满足的了,因为他称雄一世,最后慷慨赴死,依旧丝毫未坠“七妙神君”这光辉灿烂的声名,所以他死时竟未留下一句遗言。

晨曜消去,一轮红日缓缓爬上远处山巅,一陽一光透过梅枝,洒在梅山民皱纹遍布的脸上,映成一朵朵一丛丛梅花的影子,晨风过处,飘下两三片花一瓣,轻轻无声地坠一落 在他胸前。

林氏姐妹哭得声嘶力竭,昏然欲绝,待林玉突然想起杀死梅公公的仇人,抢剑跃起身来,枯木黄木早已去得无影无踪,只隐约听得远处随风飘来一阵话语:“你们告诉辛捷,他要报仇只管到松树林来找咱们兄弟……”

夕一陽一衔山,一日又尽。

淡暮色之中,通往沙龙坪的小道上,忽然传来“得得”蹄声,转眼间两匹健马飞驰过来!

马上坐着两个浑身疾服的年轻姑娘,两人全不过十几岁年纪,但马鞍边却各悬着一只包裹,极似要出远门的模样。

年长的一个文质彬彬,十分纤弱,年轻的一个则英气隐现,背上还斜背着一一柄一长剑,两人低头催马,不多久,便消失在小道尽头。

夜色已深,二人到了一个镇市。

年纪轻的姑娘勒位丝缰,低声向另一个道:“姐姐,天黑尽了,咱们就在这儿过一夜 再走好么?”

姐姐双眉紧皱,沉吟道:“玉妹,我心里有些怕,咱们从没有单独上过路,要是遇上什么坏人……而且,咱们也该尽快找到辛叔叔他们,把梅公公的死讯告诉他,请他去香梅公公报仇!”

妹妹道:“急也不在这一夜 ,咱们还是找一家客店休息一晚,明天早些上路就是啦!”

她好像处处显得比姐姐老练许多,说完话,也不再问姐姐同意,丝缰一抖,便当先进了大街,做姐姐的无奈,也只好随后跟来。

原来她们正是从沙龙坪连夜赶程,要将梅山民死讯飞报辛捷夫妇的林汶和林玉。

这时已一交一 初夏,街上行人稀少,姐妹俩策马转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一家客店。

林玉有些不耐,低声咀咒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连一家客店也没有,气死人!”

林汶道:“咱们还是连夜赶路吧!找一处大些的市镇,再歇也是一样。”

二人正要图马出镇,蓦地,忽听见一声呼叫:“高战啊!你在哪儿?”

林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又停了马,侧耳倾听,心里“噗噗”乱跳起来。

林王喜道:“姐姐你听,有人叫高大哥哩!”

话声才落,两膝一碰马腹,迎着那呼声便飞赶过去。

林汶不知是喜是愁,一面跟着妹妹,一面心里暗付,这人会是谁呢?怎会夜静更深的时候,在这里大声呼叫高大哥的名字?

思念之间,果然又听见一声呼叫:“高战啊,你在哪儿呀?”

林汶心里猛地一跳,情不自禁用力一抖丝缰,那马儿真也通灵,四蹄一放,竟越过了林玉。

林玉急忙叫道:“姐姐,慢一些,等我一等。”

姐妹二人放马疾奔。不一会转到城门边,黑形中突地奔来一个人,一面飞走,一面又叫道:“高战啊!你在哪儿?”

林汶惊得急拨坐马,但已趋避不及,马儿直向那人撞了过去!林汶失声叫道:“当心!

马来了!”

那知喝声未落,那人却极快地一扭一腰,曼一妙无比地从马头边一闪而过,奔马虽急,竟连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

但他刚刚避开林汶的坐马,林玉飞骑恰好也到,那人突然大叫一声,翻掌一挥,“噗一地声响,竟将个马头拍成粉碎,坐马失蹄向前一栽,登时把林玉从马背直摔了下来。

林玉人在空中,匆匆使了个“鲤鱼打挺”,腰一弓一挺,头上脚下,轻轻落在地上。

那人低叫一声:“好身法!”上前一把拉住林玉的手臂,问道:“女娃儿!你是会家子,一定知道高战在哪儿了,请你快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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