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4)
如果在平时,晚炊之际,林波在厨中作饭,梅山民一定在屋前逗一弄林玉,或在梅树下独酌,或在旷场中赏梅,或者说个故事,逗得林玉笑闹不依,梅山民老怀大畅,总是宏声大笑……然而,今天情形竟有些不同,屋顶不见炊烟,屋前不见人影,那么屋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辛捷说不出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阵狂跳,竟忘了车中重伤的高战不能剧烈颠动,长鞭一扬,鞭梢在空中“啪”地卷起一声脆响,拖车的马儿放开四蹄,急急向小屋奔去。
转瞬间,已到屋前,辛捷一手猛地带住马缰,尚未等马车停稳,竟从车箱上纵身而起,落在地上,大声叫道:“汶儿!玉儿!
你们在哪里?”
张菁从车篷中伸出头来,埋怨道:“嘘!轻声一些,你这样会把战儿吓一跳的……”
辛捷狂呼两声未见回应,心里已知必有变故,招招手道:“菁儿,你快下来,家里有些不对劲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扫目一瞥,果见大门之上,挂着一把铁锁。
辛捷心中“噗噗”乱跳,下意识的纵身上前,手掌起落,拍断铁锁,一抬腿踢开屋门,沉声叫道:“梅叔叔!梅叔叔!”
屋中一陰一森森没有一丝人声,靠墙桌上,还放着一只酒壶一个酒杯,辛捷掠身穿上前去,取了那酒壶一摇,里面尚有半壶剩酒。
这时,张菁和辛平均已奔下来,三人飞快地在屋中搜了一遍,梅山民和林氏姊妹床 上俱都被褥未整,但人却不见踪迹了。
辛捷神情激动万分,急声道:“菁儿,你在车旁守护战儿,平儿快往山后找一找,我进地下秘室去搜一遍,这事太出意外,只怕不妙得很。”
张菁和辛平应声奔出屋外,辛捷刚拨动墙上壁图开启暗门,突听辛平一声惊呼:“爸!
你来看,这是什么?”
辛捷转身一掠出屋,只见辛平手指抖动,又惊又怕的指着门边梅树下一堆新土。
他忽然感到体内热血沸腾,足尖猛点地面腾身赶到那土堆前,低头看看插在土堆的一块木牌上字迹,顿时失声惊呼,手掩着口,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
原来木牌上写着五个字,正是:“梅公公之墓”
张菁骇然呼道:“呀!这是汶儿的手笔……”
她用力摇撼着头,眼中热泪盈眶,喃喃道:“啊!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辛平道:“我知道了,这必是玉妹妹知道咱们要回来,故意弄出一个假坟,想骗我们……”
辛捷叱道:“胡说.这是什么事.岂能开得玩笑么?菁儿啊,这墓里难道……难道真是梅叔叔?”
梅山民十年抚育之情,历历如在他眼前,尽管他现在已是一代大侠,但说到后面几个字,却已哽咽不能成声,眼泪像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梅山民将他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十年养育受艺,一手将他造成武林奇葩.如今他名成艺就,娶妻生子,哪一样不是出自梅山民所赐?
假如没有梅山民,他纵或不死在“海天双煞”掌下,也必会饿死在五华山深山之中……
往事像一阵烟逝去.但留在辛捷心中的烙印,却永远是那么清晰,那么深刻.那么难以遗忘。
因此他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坟堆中所埋葬的,竟会是他奉若神明,尊若亲人的武林鬼才梅叔叔!
可是,那新堆的坟土,墓前的字迹,却千真万确的告诉他,梅山民已经死了。而且就埋葬在他脚下的泥土之中。
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帘,他感到脑海中一阵震人雷鸣,踉跄几步,跌倒地上,这一刻心中感受,竟比中了大魔一掌“腐石一陰一功”毒掌还要难撑百倍。
他喃喃地说道:“他老人家怎么会死的?谁害死了他?谁害死了他?”
张菁虽然也伤感泣涕.仍然开怀地上前扶住丈夫,柔声道:‘捷哥哥,你先别太难过.咱们……”
那知辛捷突然振臂一挥,竟然将张菁格倒地上,怒叱道:“这全是你干的好事,若不是你带平儿自顾离家,梅叔叔怎会死去!你还有脸跟我讲话么?”
辛平惊呼一声:“一妈一!”张菁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母亲,回头叫道:“爸!你怎能怪一妈一呢?”
张菁扶着一爱一子缓缓站起身来,坠泪道:“孩子,是一妈一不对,一妈一不该撇下梅公公,使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没人照顾……“她抬起头来,痴痴地望了丈夫一眼,又道:“但是,捷哥哥,我们母子是来寻你的呀,听人说你受了重伤,你想咱们夫妻父子,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辛捷大声哭着,用力挥舞着手臂,叫道:“你们不该来,我便是死一百次,也报不了梅叔叔大恩啊!”
张菁轻移步走到辛捷身旁,一温一 柔地说道:“捷哥哥,是我不该离开梅叔叔,你打我吧!
只要你能不再伤心,便是打死我,我也甘心瞑目……”
辛捷一阵悲切,探臂又将要搂在怀里,泣道:“菁儿,菁儿,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但是梅叔叔死了,咱们竟连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他老人家养育我十年,想不到临死之际,身边竟没有一个亲人。”
他此时已从有声的哭变成了无声的饮泣,在他英俊的面庞上,几乎已布满了沼水,张菁陪着丈夫嘤嘤泣,只有辛平似乎迷茫的站在一旁,竟未闻一声哭声。
辛捷偶然抬起目光,扫过一爱一子的脸上,却不由心底一震。
原来辛平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梅山民的坟土,眼中虽然热泪盈眶,但他却极力忍耐,不使泪水没落下来,上齿咬着下唇,白森森的牙齿,早就深陷在唇一肉之中,鲜血从他那细一嫩的嘴角流下来。滴落在衣襟之上。
辛捷蓦地从一爱一子身上,看到自己幼年的影子——当“海天双煞”羞辱他的母亲,掌劈他的生父,他那时不过十二岁,岂不正与辛平现在的年纪相仿,但他又何曾流过一滴眼泪?他只在心里反复的念着两个字——报仇!报仇!
然而,他毕竟是老了,老!使他丧失了当年坚忍的傲一性一。使他流下了那可耻的泪水,使他自觉与儿子相较,巳成了一个怯懦的懦夫。
辛捷缓缓举起手来,拍拍辛平的肩头,沉声道:“孩子,你要立志替你梅公公报仇!”
辛平突然仰起面孔,轻声间道:“爸,是谁害死了梅公公?”
“这个……”辛捷被他突然一问,自己也答不上来,心付道:是呀!谁害死了梅叔叔呢?
张菁皱着眉头,插口道:“或许没有谁害死他老人家,捷哥哥,你别忘了,他老人家已经七十……”
辛捷猛力摇摇头,道:“不会!不会!他老人家虽然失去功力,但身一体素来硬朗,决不会七十余岁便猝然死去,何况,他老人家若是老病而死,汶儿和玉儿又怎会一起离开此地呢?”
张菁道:“正因汶儿和玉儿不在,才足见他老人家只是天寿已终,你想想,如果真是什么大胆狂徒到沙龙坪来寻仇,这儿和玉儿岂能幸免?而且还能从容替他老人家堆坟立墓?关锁屋门?”
辛捷沉吟地点点头,半晌之后,突然目射异光,沉声道:“为了证实他老人家死因,只有一个办法,平儿,你去拿一只铁铲来。”
张菁惊道:“你……你要开坟?你要他老入家死了也不能安身?”
辛捷毅然道:“你别拦我,咱们除了要查出他老人家死因,同时也该另备棺木,择地安葬,岂能就此草草了结他老人家一代盛名。”
片刻,辛乎已取来一一柄一铁铲,辛捷跪倒在地上拜了三拜,举起铁铲,一铲一铲铲开那坟上新上!张菁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倏起倏落的铲头,心里也恰如铲头般起落不安。
她多么盼望坟上铲开,梅叔叔并没有死,即或真的死了,也仅只衰老而终,别无他因。
因为她知道,一旦辛捷证明了梅叔叔是死于仇家之手,势必天涯海角,搜索仇人,这个家又将沦于刀口边缘。
十多年来,她提心吊胆地生活着,无时无刻不在为丈夫的安全而焦急,仗剑江湖固然无可厚非,但她是女人,是妻子,她不能没有一点自私的关怀,辛捷名声越响,仇家也就越多,她也越发为他感到恐惧和忧愁。
她只盼能和丈夫像自己的爸一妈一一样,隐居海岛,过着自一由 无拘,安全而坦然的生活,但辛捷却天生急义,并不像她爸爸无恨生一般孤芳自赏,宁愿将那锦绣年华,消磨在海阔天空,悠游一浪一荡之中……
那铁铲越铲越深,渐渐已铲开一个深有二尺的大坑,蓦地一片衣角,从泥土中飘出。
张菁心情向下一沉,就像一根拉紧了的琴弦,再一用力,便要“铮”然而断了,她不敢想像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梅山民果真是死在仇人手中的话。
辛捷的心情更比妻子紧张百倍,铁铲每一起落,如今都变得那么沉重,那么迟缓。
衣角展一露越来越大,不多久,已能看出坟中一尸一体的大约轮廓,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的葬身之冢,竟连一片薄棺也没有。
谜底转眼就要揭穿,这个谜,也许又将为武林带来无数血雨腥风,骇然巨波。
辛捷垂首注视坑中半晌,突然跨进坑中,拂去梅山民面上泥土,双手将一尸一体托出土坑,张菁忙掩面转身,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那梅山民的一尸一体面目如生,丝毫也未腐败,在他那微微下弯的嘴角边,似还挂着对这世界未尽的傲意。
辛捷屈膝跪倒,解一开梅山民胸前衣襟……
触目处,胸前赫然一只清晰的焦黑掌印。
辛捷狠狠咬着牙,激动地道:“菁儿,你看,我猜得没错吧?”
张菁“哇”地一声痛哭失声,一转身扑在一尸一体上,哀痛地叫道:“啊!梅叔叔,梅叔叔!”
辛捷父子并肩而立,四只眼睛怔怔凝视着梅山民的遗容,这容貌对他们早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但他们此时目不转瞬,就像短暂的一瞥,他们才能记牢梅山民的一鬓一发,一肌一肤……
那苍老的面庞渐渐模糊了,不知是泪水浸透了视线?或是暮色罩临大地,落梅如雨,象微着生命的渺茫,人世的短促。
不知过了多久,痛哭的已经嘶哑,饮泣的泪已流干了,忘了跋涉的疲惫,也忘了饥饿和寒冷,梅树下又复寂静了,若非那继续的“悉悉率率”哽咽,几乎使人会怀疑这树下已是四具化石了。
夜已深沉,梦已渺,梅林中才飘出几声轻语:“平儿,赶车进城去替梅公公选一副上好棺木来。”
“但是,爹……车上的高大哥……”
“移他下来,就安置在梅公公的床 上吧!”
星移斗转,黑夜逝去,晓色又爬进小屋窗口。
一陰一影中,屋里默默坐着三人,在他们面前,是一具厚厚棺木,不用说,棺中的人,便是那曾经叱咤风云,名震天下的“七妙神君”梅山民了。
他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无声无息地离开,死时一片凄凉,死后并没有哀荣,守候在他棺木旁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三个亲人了,虽然他们也并没有在他临死之际,亲视含殓。
这一夜 里,他们只是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盏孤弱的油灯,放置在棺木的一端,火光闪耀照着这凄凉的屋宇,也照着这悲伤的阖家三口。
突然,后房传来一声微弱的呻一吟声!
张菁霍地站起身来,匆匆进人后房去了,这前屋的父子也缓缓抬起头来,迷茫地互望了一眼,辛平低声问道:“爹!你看梅公公是被谁害死的呢?”
辛捷默默半晌,摇头道:“从伤势一时看不出是什么功夫所伤,这件事,只怕唯有等寻着汶儿姊妹,才能明白!”
“那么,咱们什么时候才去寻她们啊?”
“唉!”辛捷轻叹一声道:“论理说,应该越快去越好,但是我走了,你高大哥怎么办呢?”
辛平呐呐地道:“爸!能不能你和一妈一照顾高大哥,我……”
辛捷似怜惜又似一爱一的望了一爱一子一眼,道:“你还太小,怎么可以一个人在江湖上奔走呢?”
辛平奋然道:“爸,我不小啦!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辛捷脸上绽出一丝苦笑,摇摇头道:“十三岁虽不算太小,但也算不太大,我纵放心得下,你一妈一也会放心不下的。”
李平道:“只要爸爸答应了,我自己去求一妈一去!”
辛捷想了一会,仍是摇头道:“你别一胡一 思乱想了,天涯无边,你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到哪儿去寻她们姊妹呢?别叫你一妈一听见又好骂你啦!”
辛平没再开口,但眼中却隐隐射一出无比坚决的神光,低下头自去思索。
过了片刻,张菁从后屋出来,辛捷急问,“战儿怎么样了?”
张菁轻叹一口气,道:“伤势倒没有什么恶化,只是时昏时醒,口里一直呓语叫着,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辛捷似乎松了一口气,忽然柔声道:“菁儿,要是战儿伤势不再恶化,只好暂时让他在家调息,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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