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无边(5)

　　邵杰的诉讼请求有三条：一、判令被告归还拖欠货款及利息530万元；二、判令被告承担并赔偿由此造成的实际经济损失；三、判令被告承担本案的全部诉讼费和保全费。
　　这些条件刚一提出来，即遭到对方法律顾问的反对，他说他们最多只能赔偿50万元，因为他们的营业执照上的注册资金为50万元。然后，他开始大谈法律条文，引经据典，翻来覆去，不厌其烦。
　　邵杰听不下去了，他打断了法律顾问的话，继续以一个业务员的口气说：“好了好了，我是来要钱的，要谈法律我们去包头谈，谈钱就还债，拿钱来。”
　　包头法官也不失时机地训斥对方的法律顾问：“你有没有委托书？没有你就出去！”
　　这可真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法官开始时忘了要对方提交委托书，而法律顾问也忘了带委托书，他于是不吭声了。
　　邵杰于是转头和胡局长讨价还价，经过艰难的谈判，邵杰最后提出，沂水税务局只要偿还“红旗”公司200万元，这件事就算了了，而且200万元还可以分期分批地还。
　　对方法律顾问又大叫起来道：“不行，最多给你们50万，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邵杰冷笑道：“告诉你，‘红旗’公司是国家贸易部办的，这是央企的钱，我看谁有这个胆子吞下去！”
　　包头法官也上来做工作，说：“胡局长，我们看原告也够宽宏大量的，没要你们300万500万嘛！你是领导，就表个态吧。”
　　胡局长咬了咬牙，对邵杰说：“我原则上同意，协议书就由你来写吧，你写了后，我们来盖章。”
　　邵杰赶紧掏出笔，一阵龙飞凤舞，将协议书写好。包头法官看过后说行，递给了胡局长。胡局长也不给法律顾问看，掏出公章就往上面一戳。
　　邵杰握着薄薄的还款协议书，说：“胡局长，就这一份原件，我们公司还要盖章后才能传给包头法院，而后由包头法院正式下达调解书，那我就带回去了。”
　　胡局长摆摆手，无奈地摇着头说：“行，就按你说的办吧。”
　　诸葛先生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埋头抽烟。
　　沂水欠款案件至此得到了圆满解决，邵杰在深圳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力拔“钢耗”
　　当郑厅长从北京打来电话的时候，邵杰刚办完手续，离开国企当上专职律师了。
　　好久没听见郑厅长的声音，邵杰非常激动，连声音都有些走样，说：“厅长，您最近好吗？”
　　郑厅长爽朗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说：“好啊！好啊！听说你干得不错，从公司出来了？当专职律师了？我正有事找你这个律师呢！怎么样，回一趟家吧，家里有个案子，他们追到北京来找我，我让他们去找你，他们已经上飞机了。时间很紧，给你三天时间，你先熟悉一下材料……”
　　郑厅长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他那头刚放下电话，各路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深圳。案件材料有一大箱，而且时间很紧，三天后案子就要开庭。
　　接过案卷一看，邵杰哑然失笑，因为原告、被告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原告只有一个人，此人叫吴新，是江城的一个个体户。被告有四家，堪称四路诸侯：中国太原钢铁公司、中国五矿贸易公司、福州经济技术联合公司、深圳中天达江城分公司。
　　等邵杰看完全部诉讼材料后，他简直发怒了。原来，这个吴新真是不可小视，此人为江浙人士，混迹江湖日久，曾经“三进三出”（指进出监狱）。不知何年何月，吴新施展神通，一头钻进了中国残联的队伍，打着残联的旗号开办了一家残疾人福利工厂。这个工厂说起来是生产金属容器的，却连一只泥巴容器也没烧出来。但吴新很有套路，他以福利企业的名义向银行贷款，给所辖区政府和区法院新修的办公大楼热情提供赞助，装上他的“吴记”空调和窗帘，拼命地巴结各级官吏。
　　区法院有个姓董的老法官，是个酒色之徒，他见吴新出手大方，不禁动了歪心思，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朋友。不久，吴新遇到了经济官司，便去法院找董法官帮忙。
　　“这个案子可是桩大买卖，你若胜诉，必定大赚！”董法官眯着眼睛，笑了笑说。
　　吴新心领神会，笑着伸出两根指头说：“我要是赢了官司，就给你两成的回报。”
　　董法官哈哈大笑，说：“行，我们今后就按这个套路搞！”
　　案子判下来后，吴新毫无悬念地胜诉了，董法官判令对方赔了吴新300多万元。从此，吴新像是突然开了窍，发誓要做诉讼专业户。他想，只要法院有人，还做什么生意？打官司就是做生意，而且还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邵杰断定，这一次，肯定又是吴新蓄谋出手了……邵杰回到武汉后，把自己锁在宾馆的房间里，熟悉诉讼材料，寻找法律条文，起草代理意见，通宵达旦，不眠不休。
　　第三天早晨，他提着公文包，不慌不忙地走进了法庭。
　　“太钢”案和“五矿”案其实是两个分开的案子，今天法庭只审理吴新诉“太钢”一案，邵杰心里已有了底，他今天准备败诉！不是他想败诉，而是别人已经做好了圈套，设好了陷阱，你不想败诉也不行。倒不如先挨一拳头，然后集中精力打“太钢”的二审和提出“五矿”的案件管辖权异议。既然吴新能同时打两场官司，能把数家国有大企业折腾得手忙脚乱，那他肯定有几分能耐，切不可掉以轻心。
　　在董法官的谋划下，吴新的两份诉讼状如出一辙，采用的还是上次和北方那家钢铁公司打官司的伎俩。
　　第一份诉状告了两家，第一被告为福州经济技术公司，第二被告为赫赫有名的太原钢铁（集团）有限公司。吴新以产品质量不合格为由，请求法院判令两被告赔偿其货款损失500万元和其他经济损失。第二份状子，吴新则只告了一家，即深圳一家公司的武汉分公司，手法和告“太钢”的大同小异。吴新说他和被告单位做了一笔生意，结果对方发来的货物却不符要求，造成了他300万元的损失，因此请求法庭判令被告赔偿。
　　状子递上去后，不知是经律师还是法官的指点，吴新追诉中国“五矿”为第二被告，诉讼理由换成了合同欺诈，诉讼标的增大到1000万元。
　　一审开庭，邵杰不想说过多的话，而是一直在观察法官们和吴新的表演。令人奇怪的是，董法官抱了个大茶杯，端坐在审判席上，一言不发，脸冷得像个泥菩萨。而吴新则显得缩头缩脑，并不张狂，一副冤深似海的样子。
　　邵杰什么都估计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在法庭上碰上一个老熟人。
　　开庭后不久，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悄悄地坐进旁听席。邵杰开口说话时，她猛然一怔，怎么会是他？整个庭审，姑娘再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话，眼光始终不离邵杰左右。
　　终于熬到了退庭，邵杰和一群当事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审判庭，姑娘这时才怯生生地上前说：“邵律师，你还认识我吗？”
　　邵杰眼睛一亮，伸出手说：“武梅梅，怎么是你呀？”
　　“太钢”和福州公司原先都请了律师，福州公司请的是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在一旁笑道：“原来你们认识！”
　　邵杰诧异道：“您老也认识她？”
　　武梅梅恢复常态道：“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想学法律吗？我现在就在给老先生拎包呢。”
　　邵杰连连点头，说：“世界真是太小了，到哪儿都能碰到熟人。”
　　邵杰回到宾馆后不久，武梅梅就过来了，她一进到邵杰的房间就使劲地抿着嘴笑。
　　邵杰有点儿招架不住了，问：“你笑什么？”
　　武梅梅自言自语道：“你白了一点儿，胖了一点儿，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老了是不是？”邵杰边说边给武梅梅泡茶。
　　“不是，不是。”武梅梅急忙申辩，“不过有些憔悴，你一定很累吧？”
　　邵杰叹口气道：“身体严重透支，三个晚上没睡了，一接案子就没法睡。”他也坐下来，开了句玩笑，“你朴素了一点儿，不过更年轻更漂亮了。”
　　武梅梅放声大笑道：“都半老徐娘了，你可别拿我开心。哎，你怎么不当警察了呢？”
　　邵杰逗她道：“你不是恨警察吗？不是说警察都是流氓吗？我哪还敢当警察！”
　　武梅梅笑得连连摆手，说：“我可没说你啊！现在，又有人说律师是穿西服打领带的流氓，你难道就不当律师了？”
　　老先生推门进来道：“好热闹啊，你们在笑什么？”
　　邵杰灵机一动，说：“您的学生说那个个体户是个大流氓！”
　　老先生一脸严肃地说：“流氓！十足的流氓！那个法官也是！”
　　邵杰和武梅梅都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笑过了，大家坐下来讨论案子，武梅梅担心地说：“那个个体户把法官已经搞定了，看来我们的麻烦不小啊！”
　　老先生也叹气说：“原告和法官穿一条裤子，真是罕见！难怪别人说你们‘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邵杰笑着说：“这是说我们湖北人聪明，而不是说我们坏呢！”
　　“太钢”一案一审结果出来后，邵杰他们果然败诉。判决书上写道：“本院认为，原告与第一被告的购销合同合法有效，第一被告应按约定供给原告正品热卷板，而第一被告供给原告的产品存在质量问题，造成原告损失，其行为违约，第一被告应对原告承担违约责任及赔偿责任……”
　　至于几百万元的巨额赔偿以及第一、第二被告如何分摊，判决书上却没说。
　　邵杰在判决上写下了四个字：强盗逻辑，然后冷冷地一笑，把它扔到了一边。
　　“太钢”一案，肯定要上诉，上诉期有许多工作要做。邵杰给“太钢”打了个电话，又把老先生和武梅梅请过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老先生连连点头，随后和武梅梅含笑匆匆而去。
　　至于中国“五矿”一案，邵杰让当事人立即向法庭提出管辖异议：“……根据最高限额的规定，基层人民法院只能受理100万元人民币以下的案件，该案的标的已远远超过基层人民法院所能管辖的最高标的额。××人民法院超越管辖权限审理案件，违反法律规定，我司请求贵院对该案的管辖权作出裁定，并将上述案件提交有管辖权的法院审理。”
　　不能说董法官和吴新背后没有活动，可毕竟法律无情。没过多久，江城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办案，将此案提到中院管辖。晴天一声炸雷，如同病歪歪的孩子死了娘，吴新慌了手脚。
　　“太钢”方面，取证工作也传来捷报，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武梅梅和老先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原来，他们按邵杰的安排，直飞山西，请“太钢”公安处、“太钢”纪委出面，辗转福建、广东等地，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吴新的所有客户，一一取证。吴新果然在增值税发票、所售钢材数量及价格等方面做了手脚。而且，法官在调查笔录中公然编造假证。
　　邵杰拍案大怒，电告“太钢”老总，建议“太钢”立即向有关方面反映情况。
　　一份“关于吴新勾结××区法院法官伪造诉讼证据、利用诉讼程序诈骗国有企业巨额资金的紧急举报材料”迅速呈送江城市委政法委、江城中级人民法院等有关部门，并附上相关证据。
　　“太钢”控诉吴新利用民政福利企业的牌子，到处行骗，破坏国家经营秩序，坑害国有企业。与基层法官勾结、制造假案、枉法裁判、诈骗国有资产，曾以同样手段讹诈北方某钢厂300多万元，又以涂改钢锭材质书和磅码单的手法，诈骗了另一家钢铁厂300多万元，幸亏该钢厂工程师及时发现，在炼铁时，才幸免了一场重大灾难……沉甸甸的“紧急举报材料”引起了江城有关部门的震惊和重视。
　　董法官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出来露面了。特别是媒体对假证据的追踪，使得在后面的法律程序上，再也没有谁敢出来公开帮吴新造假或支持他使用假证据。
　　二审法庭上，邵杰慷慨陈词，当他最后说不仅要打民事官司，而且还要打刑事官司将某些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时，吴新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退庭后，他坐在座位上半天站不起来。
　　不等邵杰喘口气，中国“五矿”一案又通知开庭，好在邵杰根本不需要调整情绪，他正好乘胜追击。
　　不料，吴新突然悄悄遁去，换将上阵，打了邵杰一个措手不及。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吴新请来了邵杰大学时的法学老师刘永钊做他的诉讼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