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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的牧羊人(3)

来源: 小西文摘 作者: 秩名 时间: 2015-12-26 阅读:

  这天夜里,铁栓几次起来小解,他不知道为什么白天有那么多的事情,可挨到晚上竞一点睡意也没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院外的鸡跳上架打鸣,越听越觉得身体不同往日,自己这是怎么啦?铁栓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才拿到低保证心里激动吧!他抖索的手又在枕头下摸索半晌,把蓝底红字的小本儿紧紧贴在胸前。第二天起来又是一个大晴天,他刚走两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同时只感觉脑壳炸裂似的疼,浑身上下冒着虚汗提不起一点精神,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觉吧!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去了灶房。突然,他心里涌出一个想法:莫不是病了吧!农村人啥都敢有就是不敢有病。上个月给王蛮子看病已经花了二百多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自己也染上风寒,耽误放羊不说,家里哪儿还有余钱治病呢?铁栓不喜欢冬春两季,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冬春交替之际最容易患病,老了本来抵抗力就差,稍染上病源,就得十天半月才能恢复。他的确觉得自己老了,每回拿火柴点烟锅时,能明显感觉到手颤抖得厉害。
  放羊一整天,时间漫长而难熬,从不打盹的铁栓,今天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太阳暖暖地笼罩在大地上,没有一丝风,羊群肆无忌惮地在任何一个地方穿梭,茫茫的山景诱惑着领头羊往更深的坡崖走去。铁栓坐在一块平展的石头上,阳光渐渐从外到里将他烘烤得打不起一点精神,索性一闭眼一缩颈,睡意就立刻袭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从梦中醒来,再瞧一眼太阳,已经立在当空的头顶上,他慌忙起身找寻羊群,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草木。回想起打盹前领头羊的位置,他喘着粗气又往东南方向深处的山梁走去了。睡过一觉并没有恢复体力,他感觉每一步踏在草皮上仍是虚弱无力。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看见羊群立在最陡峭的崖壁上,其中一只靠在碑文前的石嘴上,铁栓知道那碑文不是为亡故之人所立,而是市里勘察队伍在查阅了部分县志和山体演变的资料中,选取了最有代表性的内容,以碑篆文的方式立在石坡崖上。为了不遭破坏,石碑立在最陡峭的地方,往来之人可以费一番工夫下去阅览,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损坏它。铁栓用惯常的口技发出两声清脆如蝉的长音,羊群先是抬起头咩咩附和着,接着就迈起欢势的步子向他涌来,半袋烟的工夫,羊群从陡峭的坡崖上聚在了铁栓身边。可还有一只却一动不动,静伏在碑文前的草地上舔着什么,铁栓掰指头掐算日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程家的母羊生产了。看着坡崖。让他为难的是怎么下去呢?年轻人脚力稳健自然不成问题,可他年纪大不说,还着了一身风寒,思来想去,他只好在乱岗找到一根柴棍,靠三个支点相对稳定的方法,亦步亦趋地向母羊走去。当抱起小羊羔时,母羊站起来跟在后面,铁栓看着崖壁,又爱又恨地拍了拍小羊羔,也怪自己不该打盹的时候打盹。再回到山顶,他一屁股瘫坐在草地上,累得站不起来。
  晚上早早回到家,铁栓摘了几片琵琶叶和挖了几丛茵陈,在锅里煮出一碗药水,喝毕之后顺势躺到床上发汗。他从没有去诊所为自己看过病,能省下一分是一分,闺女也快中考了,买各种教辅资料正是用钱的时候。
  雨嘉晚上回来见爹躺在床上,连忙凑上前,关切地问道:
  “爹,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铁栓探出头,眯缝着眼睛,用一贯慈祥的面容回答道:“爹没事,昨夜喝了几口凉风,休息两天就能恢复,你自己去厨房,想吃什么做什么,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千万别委屈自己。”
  “您生病咋能硬撑着?走,我扶您去诊所看病去。”
  “老了还看啥?要是去习惯了,就是没病也能看出病来,爹的身体爹清楚得很,不碍事的,我还要看我的闺女考大学哩,你快去吃饭吧!晚上做功课别做到太晚。”他说完就推搡着雨嘉,意思是让她不要担心。
  晚上铁栓仍睡不着,他感觉胸口憋着一股寒气,虽然这两天温度骤升,但那股寒气似乎永远卡在肋骨间,无法随外界的变化而排出。他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闺女的一举一动,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要是自己哪天去世,雨嘉考大学怎么办呢?他的生活因为这个女儿完全改变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单单地活着,自己肩上还关系到女儿未来的命运呢!
  正在这时候,门被一阵急促的咚咚声敲响了,雨嘉打开门,王家婆姨脸不红不白地闪进来问道:
  “你爹呢?”
  “在里屋睡着了。”雨嘉答道。
  “这还早哩,我找他有事。”王家婆姨说完又加重了口气道:“是急事,可不敢耽误。”
  “我爹身体不舒服,回来就躺在床上睡下了。”
  “天神,这可咋办呀!栓子叔可是咱葛田的主心骨,这里里外外哪里少得了他?”王家婆姨故意扯高嗓门把这段话说完,为的是能让铁栓听见。她家的母羊现在难产,地上泅着一摊血,而铁栓又是放羊人,对羊的习性了解不说,给羊看病引产也不在话下。
  “有啥事进来说吧!雨嘉,给阿姨倒杯水。”铁栓欠起身子说。
  “不麻烦了,你醒来就好,我那头母羊躺在圈栏里,快两个小时却产不下羔子,现在正喘着粗气倒在地上,怕是再晚一步连母羊也保不住。”王家婆姨边说边跺脚,恨不得要连推带搡将铁栓掳到自家的圈栏才甘心。
  “我带两件工具,这就跟你去。”
  “我就说栓子叔是咱葛田最好的人,谁都可以离开,就是您不能离开。呸,呸,咋说到死这么不吉利的话上来?栓子叔是好人,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王家婆姨最满意自己这一张嘴,正反都能把话说囫囵。
  铁栓出了屋,咳嗽两声就消失在了夜色中,雨嘉站在门槛边,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被不知名的力量压迫着,一时也没有心思再回去做功课。家里和外面一样冷清,特别是当父亲出去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儿正在被遗忘。她怕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对于整个家来说,父亲就是她头顶上的天。这一年很多事情都在改变,雨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学习上她更不敢怠慢,父亲和老师那双眼睛藏着太多期望,她每每对视一眼,心里就木杵捣米似的狂跳。可能是自己给自己太多压力了吧!雨嘉长吁一口气,踅脚又返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做功课去了,这是她唯一减轻压力的办法。
  友情的破裂
  几天后,铁栓拖着松松垮垮的身子在坡上牧羊时,又遇见了王蛮子,不同的是现在他走路像个瘟神一样,而王蛮子经过几服药的调理,身子骨早已康复。人真不敢说,旦夕祸福谁也无法预料,原本一心想死不愿治疗的人,几天没见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而他呢?每天用土验方喝药水,恨不得把身体泡在苦水当中,人却还是老样子。王蛮子牵着两头牛向他这里靠近,牛扬着长长的脖子,似乎跟不上主人的速度,索性王蛮子把缰绳丢下,一边憨憨笑着,一边把手伸进贴身的口袋掏出二百二十元钱。大儿子前些天给他寄回五百元,这二百二十元就一直揣在他口袋里。可当把钱还给铁栓时,铁栓却并不肯收下,王蛮子道:
  “咱们都是一辈人,老实本分惯了,你要这样,还让我以后咋活?”
  “我办有低保,政府每月会给咱三百元的补贴,够用哩!”
  “你放羊能落下几个钱?就是有补贴,能经得起你大手大脚胡乱折腾吗?这么多年在一个村生活,谁不知道谁的家底?不是我说你,现在社会不比当年,人人把利字摆在第一位,你对旁人大手大脚,对自己苛刻,谁又真正领你的情呢?这掏心窝子的话本不该说,大家心里都知晓,但说出来就容易得罪人。世面上说客套话才是共同的语言,可你老哥咋活了大半辈子,还活在我们当初那个年代?这钱你拿着,别打肿脸充胖子。”
  “哎!”铁栓长叹一口气,他紧紧捂住胸口,说:“你把人心想得太复杂,咱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指望能活出啥名堂来?要不是解放军当年救过我,恐怕现在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远的不说,咱办这个低保证总不会有假吧!这可多亏人家老师的帮助和人民政府对咱的特别照顾。”铁栓说完,起身去赶他的羊,王蛮子看着铁栓佝偻的背影在坡面上慢慢消失后,也起身去牵他那两头牛。荒山之上,处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在这生机的背后,也恰恰表现出了一种匆忙和颓废。
  铁栓种的小麦在坞岭半坡上,十几年前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并不多,因此没有哪一户愿意雇他放羊,要生活就少不了一日三餐,他只能跛着脚去半坡上开垦荒地。当时半坡开荒,村里人都瞧不上眼,可没过几年,葛田的人口速增,荒地竟然开到了山顶。
  他这两天一直是在坞岭放羊,可能因为天气太热,也可能因为他每晚用土药方治疗起了一定作用,现在他感觉身体里,那团卡在胸口的寒气已经不再扩散了。
  在坞岭放羊必须得时刻警惕,可能稍不注意,羊群便会闯进人家的庄稼地,遇见面善的庄户人家,说两句软话事情便能妥协;若遇见精明的妇人,挨一顿斥骂不说,人家还要嚷着赔偿损失呀!铁栓最怕与不讲理的妇人打交道,他曾赶着羊群从山道经过,因路不宽展,有一只羊掉进庄稼地里拌断了一根南瓜秧藤,结果人家追上来就要赔偿,说秧藤被铰断有损产量,无论铁栓如何解释,人家还是不肯放行,眼看羊群快要在他视线消失时,他只好从自己地里摘了一个南瓜赔偿给人家,这种事在农村屡见不鲜。所以,铁栓一般是不愿意来坞岭放羊的。
  刚上二道坡,开元她娘刘氏正在地边除杂草,见铁栓赶着羊经过,忙上前打问道:
  “栓子叔,你闺女这两天有啥变化吗?”
  她这样问,是因为开元最近每天回到家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做农活又懒得和家里人说话,养个娃读了几年书,本以为能体谅父母的辛苦,可开元倒好,翅膀还没硬哩,就学会顶嘴和与哥弟俩赌气。
  “雨嘉没啥变化,不过娃上学也苦呀!每天晚上熬到十一点才睡下,我看着都心疼。”
  “姑娘家读那么多书干啥?你看郭沟的张家,为了女儿上大学,又是借钱又是贷款,结果念成啥样了?工作没找到,窝在家里又不甘心,听说前年去一趟深圳,被骗进了传销的窝点,家里又凑下两万块钱,这才把女儿赎回来。现在父母哪也不敢去,天天守着女儿,怕一不留神,人又去了深圳。我看姑娘家书读的太多,也不是件好事,认识两个字有用没用不敢说,万一在把心性惯野了,收不住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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